漢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在《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sches Theatre)提出:「在古典的美學中,戲劇形式的辯證性與其哲學意涵就是它的核心關懷。因此,當戲劇被留下時什麼會跟著留下,這就是思考的最佳起點。」[1]其辯證性來自於戲劇本身是否有能力展開觀眾與故事人物之間的對話,其對話或會令觀眾引起反思、自我拷問、或會帶來改變。故事中英雄有否說服力讓觀眾信服,從言談舉止之間,他/她又是否一個討人喜歡,能否成為一個令人信服的英雄的人?這就是編劇及導演的責任。
一部劇的成敗在於角色的設定。的確,「英雄主義」是近年流行的意識型態,對英雄的狂熱,例如荷里活賣座電影《壯志凌雲》(Top Gun)、深受歐美歡迎《花木蘭》(Mulan)等。這是流行文化的效應?還是觀眾期待被救贖、被啟發?英雄誕生的「動機」(motif)是否就反映了時代的需要,作為對時代的回應?
《天下第一樓》(下稱《天》)主角盧孟實及《夜鶯玫瑰》(下稱《夜》)主角Florence有幾分相似,相似在他們的信念,將自己的一生都投放到自己的事業。看著盧受托付,用自己大半輩子打理唐氏的家業,洛英言: 「給天下人留下一個福聚德,是你盧孟實一世的功德。」Florence即使犧牲自己本身為貴族平穩的生活,在戰場上面對生命的無常,都誓要救人。兩個故事都散發著濃厚英雄主義的色彩。
盧孟實與南丁格爾,一個是半虛構的角色,一個是家傳戶曉的歷史人物;一個代表中華民族的文化思想、一個受歐洲現代心理學啟發。本應不盡相同,但《天》與《夜》的故事就跟隨著角色的成長向前推進。當中的衝突就是在於觀察盧與Florence能否解決難題並達成理想。
《天下第一樓》(照片由香港話劇團提供)
《天》的中心人物——盧孟實,本來是於玉昇樓工作的人,出身平凡,在第一幕遇上唐家大掌櫃。大掌櫃從言談之間就得知盧是適合的人選,便僱用他幫忙管理福聚德的買賣。正因為盧是一個虛構的角色,觀眾隨著福聚德上上下下逐漸認識了盧這個人。盧最後自願為羅大頭的過錯承擔責任。回顧盧整個人生,他的工作就是薛西弗斯式的追求,最終被「懲罰」離開他用心經營的福聚德,亦無法見證大樓掛上對子的一日。
在權力鬥爭中,自古就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說法。雖然失去了掌櫃的地位,但不以成敗論英雄,觀眾眼中的盧不只是《天下第一樓》中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更成為大家心目中受敬重的一個人。一個為人平實,從未因升掌櫃而自滿,即使為生意人亦不誇大其辭,不在意個人得失,將福聚德打理的妥妥當當的盧:「不能讓人看不起我們做飯莊子的,是我這輩子的心願。」他在普通生活中,以智慧與堅持令人信服,他實踐的仁義精神,不論在劇內外都是個受人尊敬的人格標桿。
相反,《夜》的編劇要用南丁格爾的生平作戲劇已是一個非凡的任務。南丁格爾為人民英雄的形象深入民心。她對後世影響——令醫療制度改革,令護士行業逐漸趨向專業化,無庸置疑。正因為觀眾要「對話」的對象是南丁格爾,許多觀眾都會帶着既定的形象去認識編劇葉君博筆下的Florence。座談會上,葉解釋他希望可以設計一個形象去填滿人心靈的「空洞」。在劇情中可見,《夜》的編劇想盡辦法讓觀眾看到Florence的其他面向,所以準備了許多輔助性的細節,例如:她小時候的創傷、與陸軍部統領之間的關係、戰後投身統計學及後參與研究並創作Nightingale’s Rose diagram(南丁格爾玫瑰圖)的畫面等,劇情及意象都十分豐富。遺憾的是,當戲劇被留下時,跟著留下的並不是Florence面對現實成為英雄的故事。《夜》可說是關於南丁格爾「冷知識」集全,沒有因對Florence認知多一點點而感到慰藉。觀眾亦未能透過戲劇與Florence建立關係,建立對話。
《夜鶯玫瑰》(照片由香港話劇團提供)
主人公面對逆境,迎難而上,但依然堅持自己「使命」的故事有很多。但如果作者理想化角色,過分裝飾情節,不慎重處理觀眾的期望,即使有華藻繁縟,戲劇也只會留下庸俗的浪漫情懷,不但無助教化,更顯突兀。編劇用古埃及博學者Hypatia作引子,Florence成熟的智慧雖然跟Hypatia也許有些相合,但實際性格上又很不相同,若即若離。這種拉扯牽連而得出的形象實在有點抽離現實,不近人情。在舞台的呈現方面,聯合導演張凱婷、盧宜敬巧妙地選用兩個演員分別飾演過去的Florence及長大後的Florence,令觀眾留下印象 —— 原來Florence是經歷過衝動、急性子的時期才成長為沉穩會自我拷問的Florence。導演這樣的處理反而拉近了Florence與觀眾之間的距離,但這個浪漫英雄故事恐怕難以成為心靈雞湯的材料。
對比起《夜》,《天》向觀眾投下一個問題作結。根據《天》的編劇何冀平老師的寫作札記記錄:「戲中主人公盧孟實、常貴……自以為是的主人,其實『夢裡不知身是客』,可憐他們迎送了一輩子主、客,竟不知自己是主是客。」這亦符合雷曼所提及的辯證性,觀眾與故事人物的對話亦以這個問句作結。《天》的情節發展、角色建構、虛幻交替的處理都很出色。那五味紛陳的故事有層次得來,簡單明瞭。導演司徒慧焯處理經典,並沒有鬆懈,而是嚴謹地要忠於原著的重點符號 —— 大樓、牌匾、熱鬧感、以及京味兒等,加上特邀演員謝君豪的參與,配合如威士忌般有層次的文本,成功令各觀眾幻想到老北京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到福聚德品嘗饈饍中的百味,亦造就了一個大家喜愛的故事英雄。
(文章為「新戲匠」系列 ─ 劇評培訓計劃第九擊優秀學員提交的劇評文章。)
[1] Hans-Thies. Lehmann, Postdramatic Theatre, trans. Karen Jürs-Munby (London: Routledge, 2006), 39,轉引自何一梵,〈什麼是Epic I?:一個對《小說理論》,《現代戲劇理論》,《後戲劇劇場》研究架構的重新審視〉,《戲劇研究》28期(2021),頁99。編按:《後戲劇劇場》原著以德文撰寫,中文引文則基於Karen Jürs-Munby翻譯的英文版本,由何一梵翻譯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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