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你說《辯護人》
文︰何慧真 | 上載日期︰2022年8月30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辯護人》 »
主辦︰中英劇團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20/8/2022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韓國大邱地鐵縱火案(2003)、港鐵縱火案(2004/2017)、日本小丑砍人案(2021)都是發生於大型公交運輸系統的無定向暴力襲擊,犯案者都是社會的邊緣人。中英劇團以轟動一時的臺北捷運隨機殺人案(2014)為靈感創作《辯護人》一劇,讓觀眾思考這些社會夢魘反映的深層次議題。

 

這是一個取材自真實罪案的故事,但不是紀錄劇場,也沒有法庭戲,沒有案件重演,只有對話空間(訪談節目、家、學校、對談室),以探求人性和刑法本質的意義;這是關於少年殺人犯王然的案件,但更多是描述其辯護律師陳哲豪的個人故事;這是一宗牽涉二十多個受難家庭的悲劇,但主要落墨的只有受害者家屬陸老師夫婦和施害者王然的媽媽。約三小時的演出,枯葉逐一凋落,慢慢浮現出事情脈絡和問題癥結。

 

演繹的層次

 

全劇讓我印象最深刻的角色是受害者家屬陸老師。他的演出能量充沛,極具壓台感,處理台詞和角色細緻,能迅速控制及帶動整場戲的演出節奏和氛圍。最爽快的是陸老師和陳律師在學校攤牌一幕。憶女成狂的陸老師打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學校因利成便,意圖傷害陳律師的女兒。他那段口白鏗鏘有力 ,有無奈、有冤屈、有憤怒、有愛。從開頭頗為冷靜的陳述﹕「我都曾經以為捷運好安全」,到抑壓良久的情感崩潰﹕「如果我殺咗你個女你會點﹖」他的情緒連珠爆發,最後擲手機、推枱落地,狠狠扣殺,動作乾淨俐落,如一個不斷地被吹氣的氣球,漲到臨界點一刻被一針爆破,哀痛與仇恨化為羽毛輕輕落地,卻仍存在。


此劇另一個受害人物是王然媽媽。她本是茫茫人海中一個平凡母親,卻經歷極不尋常的人生。王媽媽幾次出場的語景、動機和心態應截然不同,但今次演出略嫌表面化,演員未能透過口音、小動作或服飾等細節為王媽媽創造獨特性,整體上感覺生澀,並不像是個歷劫婦人。她首次出場,與貌合神離的丈夫面見陳律師。丈夫與兒割席,親兒死期在即,令她嫁夫無夫,與子仳離,對於一個以家庭為軸心的傳統婦女來說,自然感到六神無主,但陳律師建議的非常上訴,為她重燃堅持下去的希望,喚起她一種包容兒女、甘蹈火海的母親天性。其後修復式對話一場,王媽媽已是離婚婦人。她為甚麼願意獨自承受死囚之母的壓力,參與和受害者家屬的修復式對話?罪疚、恐慌、疲憊、盼望......混雜不清的思緒應該更好地梳理及呈現,否則王媽媽兩次出場的心態及情境變化模糊,無法讓人深切體會她與自己,以至她和他人的角力與衝突所在。在修復式對話中,王媽媽的雙膝下跪,以及那幾句「對唔住」有頗大的詮譯空間,可作更多節奏、情緒和形體的試驗和處理,令整場戲更緊湊及有血有肉。

 

人類的意識很容易受影響甚或操控,意識又影響思想及行為,因此劇劇工作者任重道遠,需要好好運用虛構的舞台世界梳理及呈現紛繁的意識,讓人觀照本我、察覺不同世界。演員與觀眾同呼同吸,彼此才可身同感受、將心比心,觀演共同投入到戲劇世界裡。此劇多個角色都有叫喊和嚎啕的戲份,有些達到歇斯底里的效果,但有些卻是為演而演。叫喊和眼淚是情緒壓抑投射的結果,不是目的。以結果為目的,是本末倒置的演法。

 

至於陳哲豪律師,從頭到尾,都令人討厭。他滔滔不絕 ,卻非能言善辯;滿腔熱誠,但力有不逮,行為舉止亦見違和。他每次回家,妻女都正正常常穿睡衣拖鞋,但他總是不換鞋,無論到哪裡都穿上黑皮鞋。當他接到失蹤女兒消息的電話後,妻子想隨他奪門而出。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即使愛包如命的女人都未必拿手袋,但陳律師卻攜帶那沉甸甸的手提公事包同行(印象中他營救女兒時已沒有手挽,改為斜揹),極不方便。手機明明已經在他的褲袋裡,難道公事包內有車匙或救人武器,所以必須在這十萬火急的時候帶著離家?我曾猜想公事包可能是個伏線(或者之後談判有危險時,包包會替他擋刀之類),但實際上它並沒有對劇情有太大推展,只能解釋是陳律師的個人習慣。他被人潑糞,雖然是家常便飯,但反應亦過於平淡,好像只是被潑水一樣,沒法引起我任何視覺、嗅覺及觸覺的聯想。回家後,一身糞臭的他,居然可以站著和妻子交談良久,還說得出冷笑話:「對唔住,我連個擁抱都俾唔到你。」風趣得有點可怕。他對王然自爆年青時被霸凌後曾經想殺人的經歷,揭示其自憐和渴求自我救贖的自私本性。他從來都不聽別人講話,亦沒有多少人理解他的說話;他熱切守護理性包裝的原則,卻輕易放棄曾經真心承諾的誓言。他渴望步向地獄時得到心儀的美麗天使的安慰和救贖,在他失意時借膊頭給他倚靠,在他犯錯時予以寬恕……這是自卑不安的窩囊辯護人——陳哲豪律師的真實面貌,亦是此劇比較貼近人性本我的角色。反而在劇中美麗溫馴、善解人意的律師太太,表面上是治癒系純品賢妻,卻是偽善得令我心寒的角色,尤其那幾段以全因愛你的姿態、為離婚呈請而鋪墊的對白令我大惑不解:「我一直都以為因理解而分開只係喺電視劇出現,原來現實真係有......」(筆者很難理解為甚麼有這想法)、「我一直都有記住你嘅使命......我好理解你......我好理解你......我好理解你......」(只是自我催眠的說法)、「我唔想拖慢你嘅步伐......你要再行快啲,直至你搵到公義」(公義未能伸張,真是因為妻子拖慢步伐嗎?)。我不確定這是否創作團隊潛意識下對「好妻子」想像的投射,或者根本律師太太說的都是反話。但按她現在的舞台呈現,整體的人物刻劃過於美化、空洞及支離破碎,亦令部分觀眾誤會她只是因為愛夫而離婚,造成人物性格、思想和行為上的不協調。

 

打開觀眾的盒子

 

明知道好奇害死貓,但人類總是喜歡尋根究底。導演在謝幕時說,如果欠缺觀眾參與,這戲決演不成,看似客套的說話,卻說出重點。此劇提供不少思考框架及調查數據,加上具引導性的事實鋪陳,觀眾冷不防跌入線性思考的迷宮和陷阱。劇中人多次提出「王然為甚麼要殺人?」、「人有被教化的可能性嗎?」這些都是關鍵的引導性問題,引誘觀眾打開各自神秘的盒子。演出完結時,劇團向觀眾提出了一個僞命題「如果你是律師,你會不會替王然辯護?」又呼籲觀眾行使投票權,不只是搞搞氣氛,而是全方位迫使觀眾思考。整個演出是個修復會議,也是告解聖事,觀眾不自覺地扮演只可旁觀的修復促進者,時而卻是有赦罪權的司祭。無論是樂於見到犯罪者在不義程序下被褫奪人權,還是代表上帝寬恕罪犯,大部分觀眾都得到自以為是的結論,心安理得地離開劇場。至於真正的殺人動機,此劇沒有明確解答,亦己無關痛癢。王然無定向殺人和依法被殺可以是結果,也可以是原因,也可能兩者都不是。得到結果並不代表事件完結,正如陳律師多次說明死刑只是以暴制暴,短暫性宣洩情緒,事實上社會還沒有找出真相,正視悲劇根源。如果隨機殺人事件根本沒有原因,是否表示問題不能解決?反之,是否得知殺人動機,便可預防悲劇?刑法的本質除了阻嚇和懲處犯罪行為,亦包括感化教育和情感修復,但假設修復式司法並非單一實踐修復精神的解決方案,或者只是不適用於王然這宗案件,那陳律師一直的堅持是否庸人自擾﹖如果一連串的問題的「答案」也是個問題,那麼大家願意釋懷離去嗎﹖

 

說破與說教

 

思辯劇以對白為主導無可厚非,但時而出現過猶不及,或台詞和潛台詞過於一致的情況,減低耐人尋味的觀劇樂趣。一人一段舌劍唇槍,接連緊密繁複的對白使我大腦閉塞、精神疲勞,妙語連珠和言語轟炸,只差一線。 王然作為殺人案的主角,是全劇少數比較靜默的角色,幸好他沒有煽情的自白,否則會令整個戲焦點失據。他第一句的歷史性講話是「我想見我阿母」,雖講出重點,但在舞台呈現上,王然回應世界的心理過程並不順暢,未能表現他曾經及正在處於怎樣的精神及心理狀態。他和媽媽見面一幕,兩人對答如流,談話的語氣倒像是兩小無猜,加上情感和身體語言的交流薄弱,令這次母親與死囚兒子的最後對話有點反高潮。

 

質疑是編劇的習慣,道破則是他的喜好,由劇中人說穿劇中的潛規則/秘密(如陳律師說自己曾經有殺人念頭);或由劇中人以抽離的姿態,道破劇作的戲劇宗旨和哲理。此劇有一個小細節,安排鬼馬醫生識破陳律師和編導的親戚關係,這類情節引起荒謬的訕笑,無傷大雅,也成功成為觀眾透氣的笑位。然而說破很易變成說教,是豁然開朗,還是思想負擔,當中分寸的拿捏很考功夫。劇末陳律師那一段獨白,直接說穿了劇中「頌缽」和「潘多拉盒子」的用意,又直接道出創作團隊對人性善惡觀的看法。作為結案陳詞,有種硬銷及訓話的意味。我只能將它看待為彩蛋分享環節,不是真正演出,感覺才好些。

 

註:本文引用的對白並非摘錄自劇本原文,乃筆者按大意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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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藝術愛好者,尤好戲曲、音樂及舞蹈,現擔任藝術行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