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鳥瞰記憶的表土,沿著紋理線性發掘過去,以為回想是有理路的,但當你一踩而下,發現一切都是潮濕而混雜的,回憶堆成泥沼把你埋沒其中,每一個不堪回首的片刻都錯亂失重。《案內人Hongkongshima》中的案內人,看似對一切發生過的都瞭如指掌,作為嚮導帶領我們穿梭時與空,跨越現實與發夢的邊界,卻在理性與狂亂、絕處與一線間無間迷失,我們是否真的能直面發生過的一切,還是只會被回憶一再活埋?
故事以架空世界呈現,很多社會元素如疫情、女優、歷年抗爭事件,都被故意地抽空內容,卻故事又故意地在細節處具體刻劃,如連登、毒男心境、隔離病房、日本旅行、直播視像等,為本來模糊化的背景帶來真實感,構成一種魔幻寫實的氛圍。發生在當下的故事與現實關連似是非是,彷彿是平行時空的另一個香港。開幕時由敘事者說明這只是戲劇,包括由觀眾席請出演員並指明他是角色,然後進行催眠帶他入夢,亦似乎指示這一切只是場夢,夢中模糊卻無減當中真實創傷的衝擊。而夢中總是非線性的,《案內人Hongkongshima》亦多次插敘不同時空的事件,甚至有回到過去時空跳躍,以2022年的過來人與2014或2019年的抗爭者展開對話,當中人越想逃避與遺忘,卻越是逃避不了那些夢的創傷,時空錯亂,如夢中人被困在追憶中。
《案内人Hongkongshima》(攝影:hongnin.,照片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
魔幻寫實、夢境敘事、記憶錯亂,雖然敘事上有風格與節奏的不連貫,但整體可見所探索的是真實與夢境的交錯,而兩者本身就是一種喻體,因為我們都知道牆外的真實世界,亦知道我們不能宣之於口的發夢經歴,在劇場中發生的就成為了雙重轉喻。之所以要如此,是因為我們難以直面喻意所指,卻又如上癮般一再論及,所以喻體就成為一種修飾遮掩的接觸方式。發夢、煙霧、焦土、直播、逃難,種種意象在劇中都語帶雙關,即使抽走內容,但觀眾都會從中看到社會元素,就如今天看到旺角十字路、政總的梯口、燃燒的山、煙霧中的無路可逃等場景。正因為我們都承受著集體創傷症候群,一切好像已經被遺忘,卻無處不在地引起我們創傷的回憶,而疫情變成了這種症候群的延伸比喻。
這些語帶雙關的意象成為建構情節的基礎元素,但劇情到後來卻漸漸混亂,人物的行動常常不合常理,亦難找到一種夢的邏輯去解釋。可見的是,中後期以喻體去講述抗爭的意識越來越強,卻無法克服真實與夢境的矛盾,結果對那轉喻「發夢」的討論越來越清晰明顯,但劇場的「真實」則越來越支離破碎,劇情最後甚至瀕臨崩潰,角色不斷直白地講出與抗爭後的心態有關的金句,卻與劇情有所斷裂。當然,如把整個故事當作現代寓言,情節的不順理都還可接受,但《案內人Hongkongshima》開幕時的真實感令我們有戲劇預期,欲尋求劇情背後的道理,而前後段的不一致令這個追求必然落空,似乎只留下那些喻體與關聯場景去觸發感受,有2014年營帳的和平希望與唏噓,有煙霧中失去方向的荒亂失措,有鑼鼓急奏下歡樂頌的暴走迷狂與戰意,亦有一切化作塵土的絕望與蒼涼。
《案内人Hongkongshima》(攝影:hongnin.,照片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
但作為寓言書寫,滲染感受並不是作品的目的,而是作為嚮導人,透過這層故事與感受,帶領我們去挖掘那些被埋在土下的發夢記憶。重新面對與梳理,嘗試把那身陷創傷的我們重新拉扯出來,可能才是整劇的願望。但我疑惑的是,以轉喻來言說,以寓言來直述,是因為政治免責,還是本身就是一種逃避?而最後我們真能面對這個逃避中的自我嗎?我不知道,有人在逃亡中消逝,有人在焦土中保持生機,沒有人可以保證那片記憶的泥沼能生出甚麼來,而面對將來的案內人,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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