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很關鍵,《再生瑪莉亞》說不上是舞蹈藝術家黎海寧的全新作品,它本身有創作脈絡:去年是皮亞佐拉誕辰100週年誌慶,她應澳門指揮家廖國敏及高雄衛武營藝術總監簡文彬之邀,共製「一個製作、兩地執行」的作品,因此不論音樂(皮亞佐拉)、文本(費雷爾)、劇種(探戈輕歌劇)都是既定而且主導,也是市場推廣的亮點。黎的角色是導演及編舞。而我好奇的是,反制式化的現代舞如何進入音樂劇的前身輕歌劇?現代舞以身體直接產生意義,如何跟故事性很強、敘事深入淺出的輕歌劇碰撞?
結果,有種難言的尷尬:《再生瑪莉亞》的舞動沒有脫離再現邏輯的同時,身體只跟文本擦身而過,在浮像裡起動,努力去放大縮小某個情節、某種情感,卻只是空間移動的副歌。
自己是文字人也從事劇場文本創作,深明當中之難,舞者對文本抽象意旨、情感、意象、詩意似乎掌握未夠,很難推展文本以外的意義,結果只是用技巧來投射情感,拘謹小心,沒有光芒,似為文本服務。相反,女獨唱家連皓忻,身體鬆動,一把又瘋又野的聲音,身體反更會說話,也接近瑪莉亞在文本中的原型。但,當然,不應該只有一種或一個瑪莉亞。
再說, 費雷爾的文本非常凝練厲害,寫於1968年遍地抗爭的年代,女性、黑人及反殖民運動在全球轟烈地展開,也是反文化時期。故事以上帝醉了,女角生來是複合體,既是女神又是奴隸,而展開一個女子或是很多個女子的故事。最終,瑪莉亞以處女之身生下女兒再生,顛覆了宗教及男權的傳統價值,寫來時空跳接、意象及處境繁多如謎語,概念化如「右邊是仇恨、左邊是溫柔」、故事性如「我們老賊的指甲將緊握迷信的原始跡象」或「我們老太太打開床鋪,我們的乳房之間藏有茶葉」,都是邀請觀者自由演繹的多向句字。感謝書般厚重的場刊,得以完整享受文本之美。但是當中街頭嬉玩、基層慧黠、生活磨練、小宇宙的竊語、暗巷的暴力、噪音的干涉、女神和地獄都只由說書人口中說出(可惜他沒有進入文本,聲音時造作時生硬),甚至對女性的暴力,舞台展演也不明顯。黎用上很乾淨、很簡約的美學去處理,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不肯定,但是基層的尖叫、心悸、埋怨的聲音,聽不見;反定型、反主宰的超現實想像,看不見;平實的舞台燈光及設計都幫不上忙,就覺得很可惜。如何脈絡化瑪莉亞的死亡和再生,讓再生注滿力量而不是一個符號化的移情,是我期待的。
《再生瑪莉亞》(攝影:Yvonne Chan,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坦白說,上半場除了第二景「瑪莉亞的主題」,一群女舞者自由地顯示個人的風格及性格較有趣外,很是納悶,音樂、舞台設計、說書人的聲音(略為造作)、舞者動作都太有板有眼而顯得拘謹,沒有風采,探戈的元素出奇地薄弱,女舞者顯得吃力。整體舞者也欠缺一種來自生活的激情,骯髒的力量不必很誇張很外露,但多一點的內化,多一點歷練的深沉就好了。相比下,第四景「我是瑪莉亞」,歌者唱出女性的慾念驕恣,決斷又善良,令人神清氣爽起來,但問題又來了,這是一個現代舞團的製作,為何歌唱反是主角?如果歌唱已令作品圓滿,為何要加上現代舞?多少為城市當代舞蹈團而著急,身體在哪?她未來的藝術取向及定位是甚麼?
下半場則較有趣,群舞多了,動作較鬆動,也加了香港孤獨垂燈的街景錄像,似是回應了原作《María de Buenos Aires》裡厚重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地方感,無忘阿根廷是皮亞佐拉的創作鄉魂,香港也是我們的靈魂處所。但是,母女情感、惡之相、權力之臭都只從文字層層傳遞,不是身體。真不是張開兩腿,就可以表達生育之苦,把女孩在男舞者間翻來滾去,就是性別的屈辱。舞者不僅僅是符號的代碼,相之美,而是創作的本體,生之在。
此短文極為不足,只談身體,無細說音樂、文本及動作三合的關係,極為不足,願另有朋友再寫。當然疫情令舞台製作很困難,跨界跨境合作得來不易,而世界崩壞,生死都在當下,重生從何而起,如何而起?沒有情感的沉厚累積及特定的脈絡推動下,舞劇如何讓觀眾更有力去想像,去感受重生的可能?
(文章於《舞蹈手札》Vol.24 No.2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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