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如何「談」,足跡的《嘉路士一世》作了個性的演繹。作品首演於「小劇場演書節Plus」,是澳門少見的技術劇場創作,由擅長燈光設計的杜國康兼任導演,專門從事聲響設計的劉志強負責作品概念,對主題直接發想,運用拿手的藝術語言來表達和描述個人對於談論主體「海岸線」過去和現在的感覺,將歷史中內港一帶的填海、紅色風暴潮、殖民者對殖民地規劃等種種的聯想、故事、文本,隱沒在不同色彩、不同質感的技術創設之下。他們運用概念化、富有想像空間和無限閱讀可能性的聲光展演,索落地在沒有表演者介入的劇場當中,以音樂、燈光作為主角,讓通常隱身於幕後的技術劇場群體,爭取更多的焦點和話語主導權,站在澳門藝術節這個展演及交流平台,讓更多文化藝術愛好者發現演出不一定有演員,呈現出舞台技術也具備獨當一面的可能性——這可不同於TeamLab或無人機秀,觀眾能夠閱讀到的,除了是精準和嚴密的程序編排,還有具姓名的技術劇場社群創作者,通過以感受碰撞感受為目的、非通俗化、去娛樂化與觀光化,不斷打磨意念、拓展語言、挑戰自我技術要求,甚至觀眾接受極限的實驗性過程。
感受碰撞感受
筆者現場發現,創作人比上一版更刻意去除舞台空間與觀眾席的邊界,使得觀眾的自主參與性更大,同場十五位參與者的坐立喜好、遊走路徑與方式的不同,也會為演出添加不同的張力,而通過紙、鏡、箔料等物質的使用,結合場域的選取與空間的形塑,創作者們進一步構建起一套符號化的語彙體系,將創作過程所積聚的感受轉化為冷冽的詩意,發展出一種矇矓抽象的姿態,嵌入聲、光與樂,將氛圍填滿空間但又不至於叫觀眾窒息,剛好包圍並刺激觀眾的感觀,碰撞、觸發出充滿變數的不確定性,有如巨潮、夜半警笛、亂碼字串或顫動的玫瑰花瓣,無法靠耐性去數清或辨認的多重感受,藝術家與觀賞者的心曲在劇場有所限制的指定時間之中同步相互交付且延伸,至於愛或不愛,也許創作人並不介意。
這一版的呈現還增加了前置的社區散步作為演出前奏,被稱之為「風景」、大大小小有如過度曝光的拍立得燈箱,掛在觀眾身上,也裝置在岸邊、水面、媽閣廟前、海事工房戶外空間,通過不同的組合結構與閃動變頻,成為任由觀者自行解讀的一種文化標示,亦作為替代演員的引路符號,配合演出提供的專用耳機,沿途接收技術人員手動天線實時傳送的音樂廣播,讓觀眾浸淫在充滿手工感與質量講究的劇場作業裡。劇場作為群體手工業,在名為嘉路士一世的舊船塢,發展以氛圍帶動的戲劇作品,仿佛可以連結到船航探索與美學探索都離不開人的雙手和技藝追求,被情感濃厚的旋律所滑過的城市肌理,與藝術裝置曾介入過的街道和廣場,在觀眾心中從此多了一層技術劇場藝術家賦予的韻致。
劇場的多稜性
技術劇場工作者是舞台上的築夢者,在射燈以外的暗角禮敬寥寥。石頭公社《消失的身影》作為導演莫倩婷「遷移系列三部曲」之後的延伸,將視覺轉向都市中的另一群人生築夢者——建築業女工。作品以人種誌戲劇(Ethnodrama)的方式,聚焦建築業女工社群,透過地盤體驗、實地考察、凝聽受訪對象及其第二代的心聲,再重新進行編作。導演對不同階層人物的觀察入微,從生命故事中提煉出動人的細節,以戲劇形式串連起不同人物的故事,透過演員的身體在表達工地的鷹架、垃圾桶,以及象徵身份的衣服之間聯翩進出,並加入說唱、神話隱喻、導演獨白等,呈現出建築業女工社群在「階級」底下,因著她們的身份、地位、擁有的資源、勞動形式、生活型態,以及受澳門社會轉變、經濟發展、文化等因素的羈絆,而受到的壓迫、不平等和限制,以及她們如何面對、掙扎、適應和扶養下一代,選擇繼續在時代的巨輪碾壓下堅強,即使早已滿身新傷舊痕。在一個半小時的演出中,子題和訊息看似太多,但它們之間環環相扣,要立體地描述社群在社會現實中的狀態、思索這些未被看見的身影與觀眾之間有形無形的連結,又有其闡述的必要,透過作品有如三棱鏡般將社群面臨的複雜處境色散開來。由於作品的取材角度不單一,有效褪去主流對社群的刻板印象,身體敘事和語言敘事兼用,「消失的身影」從概括到具體,擦亮了建築業女工作為人的喜怒哀樂和命運的高光時刻,在並置拼貼的族群眾生相面前,觀眾的情感可以對號入座,也可以抽離或同理,在澳門藝術節中有這樣一個展現時代精神和社群情感、力量的演出,不僅貼合本屆節慶主題,亦顯影了社會基層的生活寫照,鼓勵觀眾在享受藝術之外,對社會議題有更多關注,對不同階層有更多的關懷。
《消失的身影》若然繼續發展,值得期待的是演員的語言表達與身體關係的進一步融合,由於每位演員要演繹多個角色,現階段在人物形象上,多依靠身體行動的執行,說話的部分有時會太鬆或太過自在,話語其實同屬身體的展露,在角色轉換間,更多地運用不同呼吸的方式、控制聲帶鬆緊來調節聲調高低,以及藉著不同的說話節奏,來傳遞角色在年月中的累積,表達各種勞動形式的身體帶來的話語質感,進一步呈現社群故事。另一點值得期待之處,是劇中文化符號的置入——對應時代的、象徵社群的、受訪者別個而言的,以及從團隊創作美學而來的,目前在眾多的子題結構和拼貼的內容下,顯得稍為混亂,若能有意識地歸納整理,相信更能提升觀眾對舞台語彙的共鳴。
從個人故事到劇場
同樣以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為演出場地,關於女性、遷移者及其後代、被忽略的族群,本屆藝術節有另一劇目《嫲嫲的寶箱》。不同於《消失的身影》,《嫲嫲的寶箱》非為聚焦社群出發,而是從策劃者李悅程的真實經歷改編,帶出照顧者的迷茫與辛酸,譜寫出另一種格局的生命之歌。
《嫲嫲的寶箱》首演時,由照顧者在真實的院舍環境中親述自己的故事,其力量在於真誠與真實性,這一版改為話劇形式,焦點容易落在藝術呈現上,削弱了作品本身社群自我發聲的力量。演出保留了自白的形式,劇中唯一的演員龔嘉敏在九十分鐘演出時間內,頻繁跳躍於表演形式的轉換,她的能量非常充沛,施展渾身解數,忠實地執行著雜蕪的舞台指示——時而一人分演兩角,時而是說書人,時而要打破第四面牆與觀眾互動,時而駕馭誇張超現實的道具,時而面對空蕩的舞台向觀眾形容病房的日光與櫃頭乍現的魍魎……變著花樣的形式看似豐富,令觀眾不怕沉悶,甚至驚喜連連,並在悲喜交織的劇情之下易生感動,可是對於一個以真實情感與經歷,帶領觀眾進入照顧者內心世界的作品來說,故事本身就具有觸動人心的力量,以及值得靜下心來品嚐、反思的地方,目前的呈現不斷以刺激和快感餵向觀眾,形式蓋過了感受本身,只見舞台語彙的效果,未明舞台語彙的目的。而演出到了後半,舞台設計基本上已幫不了劇情的推進,戲劇行動驟然剩下平淡的述說。誠然,照顧者的自白對於具有相同經歷的人,有莫大的共鳴,以失敗者的角度勇敢地分享領著親人走錯路的內疚,亦非常令人敬佩和具有感染力,無需花巧的鋪陳,便足以揭示照顧者的無助、道德綁架的可怕、社會支援的不足、依賴互聯網接收醫療資訊的危險、公共衛生系統的未完善和普及生死教育的急切性等問題。
劇的結束定格在故事原型人物影像和「寶箱」私人物品的展示,仿佛在層層顯露照顧者處境和社會問題之後,把原本可以提升到社會公共層面的討論和對整個社群的關注,拉回個人故事的層次。過去多年,李悅程積極將照顧嫲嫲的經歷,以不同的形式呈現,由開設「共老」臉書專頁到出版《共老》一書,以至去年創作《嫲嫲的寶箱》投案澳門城市藝穗節,首演後獲藝術顧問推薦於今年澳門藝術節升級登場,登上了更大的平台,讓更多人看到了她嫲孫倆的許多經歷和在抗癌路上的起跌,當中很多個人感受和深悟,令有照顧和被照顧經歷的大眾,仿佛看到自己的故事,帶來心靈深處的安慰,但對於更廣泛地打破社會談論死亡的忌諱、關注照顧者和幫助照顧者獲得適切的社會支援上,就有必要在作品中看到更多的角度,最少是不同照顧者的故事,萃取社群的聲音,匯聚成更大的力量和廣闊視野,而不再是李悅程與嫲嫲的劇場。
社群力量的回向
在本屆澳門藝術節之中,我們看到了粵劇名伶、土生土語話劇團堅定不移地開拓藝術領域的延續,點燃傳統薪火相傳的生命力;兒童劇工作者努力不懈地傳播美善,展現群體的創造力;技術劇場藝術家也可獨當一面,鼓動觀眾表達的想像力;還有藝團和個人長期關懷被忽略社群,聯動劇場內外的影響力。由此可見,藝術創作不一定離地,社群的呈現是一種社會脈象。
這些藝術家和文化群體,今年透過澳門藝術節,把作品及藝術形式推廣至更多平日可能較少接觸文化、慕藝術節之名而來的大眾,但這只是一趟慕名之旅,還是可以在藝術節之後,能夠發展出有意義交流的持久觀演關係,還得看作品的內容、議題、表達模式和演繹語言——如上述評論,《聊齋魅影》、《同船一心》在內容和演繹語言上深得社群認可;《孔乙己》在改編上雖有可商酌之處,但對應社群文化習慣,讓觀眾有充分的文化體會;《嘉路士一世》則有藝術和美學追求的品味;而《消失的身影》與《嫲嫲的寶箱》內容呼應社群生活經驗,背後的議題和真實性,正是作品感染力的泉源。
藝術無法直接改變世界,卻給予人們更多激發對話的空間。當一個社群為自己發聲時,或許會受語言的局限,顯得自說自話和欠缺說服力,往往未能進入主流視野,但當藝術家介入其中,帶出對某個社群的關注,甚至以為社群發聲為目的而創作時,就有機會讓更多人透過藝術的力量,感受到社群的處境,向群體投以更多的目光,引發社會議題的認知,在對話中達致觀點的交流。節慶比單獨項目更容易創造出漣漪效應,間接影響整個城市以及其關注者,認識和思考藝術創作背後的種種。期待往後的澳門藝術節,繼續給予文化社群發展的土壤、邊緣群體發聲的平台,在本地社群藝術節依然稀缺的情況下,發揮藝術創造連結的功能,迎接社群力量的回向。
(原載於《評地》,於2022年7月4日刊登,
https://reviews.macautheatre.org.mo/theater/2022/07/macao-art-festiva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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