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 釋放」是第三十二屆澳門藝術節的主題,寄寓疫情當下,藝術家醞釀出時代力量,觀眾以此作為釋放情感的方式,在集體抗疫下,彰顯對「個人」感受與表達的重視。藝術節作為官方文化展示平台,有著文化中介的角色,既連接作品—藝術家,亦面向觀眾—社群,在節目選取、主題演繹及展示上,牽引出本土文化訴求、價值觀與態度,而創作人、表演者及文化團體,亦兼為社群/文化社群的一員,他們在本屆澳門藝術節中,醞釀出怎樣的時代力量、在集體中如何釋放「個人」的情感?筆者從《聊齋魅影》、《同船一心》、《孔乙己》、《嘉路士一世》、《消失的身影》與《嫲嫲的寶箱》這幾個節目試作探視。
帶刺的光環
本屆藝術節「傳統精萃」板塊,有振華聲粵藝會取材《聊齋誌異》〈聶小倩〉篇的粵劇《聊齋魅影》,以及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團年度新作《同船一心》。粵劇與土生土語話劇,兩者皆以澳門地方語言作為劇種魅力,先後獲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以及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藝術節節目單有粵劇與土生土語話劇,已是品牌傳統,弘揚非遺的魅力與傳世價值以外,帶來的還有兩劇種背後的社群獨特生態和努力開拓未來的毅力。
《聊齋魅影》以兩年前的粵劇《倩女幽魂》為基礎深耕發展,劇名與場地選址金沙劇場,讓筆者聯想起《歌劇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視覺呈現華麗,四位主要演員朱振華、莫穎霖、鄧華超及羅丹俞的功架到位、身段動作設計用心、唱腔具個人特色、唱詞淺白而流麗,近三小時的演出除偶爾因現場西樂與鑼鼓「水土不服」而導致音響發出怪聲,以及兩場群舞舞者的生硬無氣氛烘托之效外,基本令人陶醉和感動,而在改編上亦採取去除原著小說後半段的手法,將原來由聶小倩以燕赤霞所贈劍囊收服黑山姥姥的情節,改成聶小倩生前是燕赤霞結義兄弟之女,並由寧采臣守護誦經、滴血潤骨,甚至不畏與樹妖惡鬥,助小倩附魂蓮燈,淨化於熱河,經清蓮潤澤轉世,迎來人間光明,愛情最終戰勝了命運。如此改編,將原來故事強調知恩向善、女性自主掙脫束縛的主題,轉為得父輩庇蔭,有情郎犧牲奉獻、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旋律,強化了男性角色的設定,突顯出朱振華所演繹的男主角寧采臣,由賢孝書生,因愛因義而蛻變成為奮不顧身,蹈鋒護花的使者,甚至以血餵花,發展出「你中有我」的「爸爸式愛情」,從此改編之中亦折射出戲裡戲外,朱振華在大時代底下,所肩負的家長角色。
有云「看戲看角兒」,「角兒」是戲迷心中的偶像,資深老倌朱振華自然有其強大號召力與藝術實力,由他領軍演出票房自然有保證,但要長遠發展本土粵劇,必然要吸引年輕一輩投身其中,吸引新觀眾,才能力挽邊緣化的局面。他從《倩女幽魂》到《聊齋魅影》,起用年輕演員莫穎霖擔綱女主角,在傳統的粵劇舞台上,以至藝術節盛會中都是大膽而前瞻的,以自身力量帶動觀眾認識新一代年輕演員,看出其盡心盡力為本土粵劇培育新人。培養粵劇新星非易事,講求天分亦需時間浸淫,能唱能演,對粵劇內涵及文化要有理解,振華聲粵藝會從業餘邁向專業化,朱振華藉藝術節平台帶領新人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為傳承及扶持後起之秀扛起了時代的責任。
另一方面,朱振華作為《聊齋魅影》的主演亦擔任製作總監和編劇,劇情亦以他為核心展開,個人成為了作品的中心,體現了傳統戲劇主角中心制的特色,而他在美學和演出編排上取文武戲兼備的風格,配以《聊齋》本身的文學性和改編後更為曲折離奇的故事性,發展出一個無論是粵劇常客,還是第一次看粵劇的新觀眾,都較能接受的新編粵劇作品,對於推廣傳統藝術和文化有其巧思在當中。
「下弦」的力量
而《同船一心》則一如既往,在飛文基的帶領下,以特具時代觸覺的幽默之姿,藉面臨內憂外患的大郵船旅程為喻,藉富有娛樂性的輕歌舞劇,回應疫情下澳門人的不安定感。土生葡人的命運離不開海洋與遠航,他們的祖先數百年前從歐洲到非洲、印度、馬來西亞,最終選擇澳門作為落根之處,多元的文化融合形成獨特的土生土語,以及其所象徵的社會及文化身份。劇中安插的影像,見到一些土生「鄉里」已身在國際他方,仍留在澳門的土生葡人無論是離不開還是選擇不離開,或透視出由社群身份出發的思維與視野,像是短片中以自嘲的方式展現他們在澳門社會的特殊價值和生存之道,而劇情中土生葡人選擇在疫情平穩後,與華人同坐一船航向海南——另一個中國南邊的美麗島嶼——帶有融入灣區是航向遠方之前或之外,更實際更理性的安身之策的意味,似以一種老土而不失溫柔的成熟口吻,道出樂觀接受現實,心存盼望地活在當下,是面對無法迴避的困境時最好的心態。
而作品亦透過不同年齡、身份角色的際遇,多線呈現社會當下不同人面對的逆境,其中比較突出的是透過年輕角色妹妹與歐力高,兩個在追隨自我和尋覓理想上極具反差性的人物,從彼此發現、互相鼓勵,到欣賞和學習對方的過程,讓時下青年人壓抑的聲音被聽見,以及親身體驗成長的需求得以看到,有如未被正視的「下弦」,可能潛藏巨大的可能性和渴望為命運握舵的力量,蓄勢待發,呼應演出尾聲由新生代土生少年和兒童所演繹的《Imagine》一曲,感動而滿載希望。正如在日常生活中已幾乎不再被使用的土生土語,經過飛文基和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團成員二十九年來的努力,透過澳門藝術節為平台,吸引了更多年輕人因參與或觀看話劇演出,而認識和學習土生土語,加強了土生葡人的身份認同感。由於社群的鍥而不捨,以及藝術節對社群文化的重視和持續支持,讓土生土語爭取到延續的空間,在上演話劇的同時,漸漸創造出一種年度聚會的氣氛,加上劇目主題緊貼城中熱話並且諷刺時政,容易使觀眾產生強烈共鳴,而葡人及土生圈子名人或熟人的參與,亦加強了社群間的連結,勾起在場華人觀眾未必知曉的集體回憶與歷史點滴,展現出只有族群之間才會會心微笑的別樣鄉情。
何必「孔乙己」
談到鄉情,小山藝術團呈獻的兒童音樂劇《孔乙己》,以鄉情感化迂腐卻善良的孔乙己,改寫了原著的結局。作為本屆藝術節中唯一有兒童參演、以兒童為對象的合家歡音樂劇,《孔乙己》團隊呈現的藝術語言純熟,戲劇節奏明快,舞台設計與燈光精緻優美,曲詞朗朗上口,一班小演員情感拿捏到位,表現驚喜連連,以製作及表演而論,實屬佳作,也看到小山藝術團專注於兒童劇耕耘成果,為推動澳門兒童劇發展的貢獻,唯對於團隊在兒童劇改編的選材,以及如何看待從文學到兒童劇的改編上,對原著的尊重和面向社群的想像方面,有探討的空間。
筆者欣賞藝團傳遞善良可貴、人間有愛的訊息,但對於何以會選擇改編《孔乙己》抱有不解。《孔乙己》是文學巨匠魯迅筆下的著名短篇小說,發表於1919年4月,後收入《吶喊》小說集之中,時值反帝反封建愛國主義興起,在時代背景下,魯迅塑造孔乙己等病態社會中的不幸角色,用他自己的說「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已逝的作者面對改編當然無從反對,但改編時保持核心主題是基本的尊重,過於顛覆以達致另一種價值觀的呈現,似是舊瓶換新酒,借用原著的世界設定來申述自己的道理。小山藝術團成功創造出《孔乙己》富有審美情趣的舞台呈現,但在保持原作的文學性上,改變了作者批判時弊的筆風,當最後一幕孔乙己接受鄉民好意,決定脫去長衫找工作時,作品的可思考空間便大大壓縮,戲劇的靈魂也隨之減去了幾分光彩,剩下歌聲中大團圓結局的感動,但要感動和美善的讚頌,又何必《孔乙己》。誠然,兒童劇不僅能夠講述童話、傳遞世界光明美好的一面,也可以講述失敗、死亡、告別,我們可以相信兒童的欣賞能力,以及其心靈對人性的敏銳與反思,讓兒童在演繹和觀賞的過程之中,獲得深刻的啟發和多角度的思考,甚至有時悲劇或開放性的結局,反而能夠為兒童打開更多希望的門,讓他們相信自己有一天會能夠以自己的力量和想法,為故事甚至現實世界帶來不一樣的結局或可能性,而不一定要將成年人的想像或貼近標準的答案搬演到舞台之上,以帶出教育意義。當藝術節挑選兒童劇的時候,對於兒童或親子族群,抱著如何的想像,節目就呈現如何的寄語,劇場是創造神奇的地方,於兒童劇,「談」的過程往往比「好結局」重要。
(原載於《評地》,於2022年7月4日刊登,
https://reviews.macautheatre.org.mo/theater/2022/07/macao-art-festival-4/。)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