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藝術節均有不少作品是由經典名著改編而成,今年的粵劇作品《聊齋魅影》和兒童音樂劇《孔乙己》分別是改編自清初作家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及民初作家魯迅的《孔乙己》。兩個原著都以批判當年社會環境的筆觸而聞名。而經過改編後,今次的兩個作品較原著溫柔不少,與這時代所進行的對話與一百甚至二百多年前的截然不同,也令人思考經典作品經改編後在這時代中會擔當怎樣的角色。
《聊齋魅影》和《孔乙己》兩個作品的表演其實不俗。作為要唱要演的兩個演出,不論是面對成人的粵劇《聊齋魅影》還是主攻少年的音樂劇《孔乙己》,主角們皆聲藝俱全,功架實力十足。今次集中討論的是文本的改編策略令作品與時代的對話產生了怎樣的改變。
聶小倩的自主在哪裡?
先說《聊齋》。粵劇《聊齋魅影》改編自清初文學家蒲松齡《聊齋誌異》中的短篇《聶小倩》。演出的前半段講述女鬼聶小倩受樹妖所控而要加害書生寧采臣,但小倩因佩服寧采臣的風骨與正直而拒絕服從命令,後來寧采臣與小倩得到道士燕赤霞之助擊退樹妖。雖然「燕赤霞」這角色的描述等細節在原著和改編上不盡相同,但這段的情節基本與原著相似。改編較明顯的地方集中在後半部。在改編中,寧采臣為協助小倩還陽而放棄赴考,又瞞着家人把小倩藏在家中為她滴血潤骨,最終排除萬難送別小倩,與要還陽/升仙的她依依惜別。但在原著《聊齋誌異》中,寧采臣把聶小倩帶回家後,小倩並沒有要還陽,而是透過行動,令本不接受自己的寧母逐漸接納自己,之後更感動寧母同意自己嫁進寧家,小倩亦替寧家繼後香燈。
從兩個作品情節上的差異,不難發覺「小倩」的能動性在今次的改編中被大大削弱,從原著中的主角變成改編中的配角。在改編中,小倩幾乎沒有(或不能)透過自己努力改變命運,是無助、被救助的一方,例如她要還陽就需要寧采臣的協助,而寧采臣為協助她,不惜犧牲赴考的機會;另外,或因為表演的需要,改編中出現不少「人妖之戰」的場景,當中小倩雖然也獨當一面,但也要寧采臣和燕赤霞兩名男士的協助甚至保護。在今次的版本中,「小倩」這故事線可說更傾向因為她「善良」而得到寧采臣等人的幫助,好人有好報,同時映襯出男主角寧采臣的偉大與深情。
但原著中並未提寧采臣是為考試而經過蘭若寺,因此幾乎沒有所謂的「犧牲」。同時,在原著中,寧采臣是依著小倩的建議在燕赤霞的房間度過一夜才避過一劫,甚至到故事尾聲,夫妻二人也是因着小倩的「第六感」早作準備,最終才靠著燕赤霞送贈的革囊收拾妖怪,小倩在原著中的主導地位可見一斑。同時,她能憑藉自己的努力最終贏得旁人認同。原著中的小倩與寧采臣成親時並沒「還陽」,但親友們「反不疑其鬼,疑為仙」。
《聊齋誌異》寫於清初,是蒲松齡把收集得來的多篇民間傳說整理而成。不少分析都認為,《聊齋誌異》的內容諷刺了當時的社會黑暗,並藉着狐、妖、鬼等角色,反諷當時一些人甚至不如鬼。「聶小倩」正是一個這樣的角色:雖然是鬼,但仍有良知,不會盲目服從妖魔的指示。有一說法是聶小倩的原形來自民間傳說,傳說中聶小倩確實還陽了,得道士幫助,最終與考得功名的這位正直書生成親。但蒲松齡的筆鋒賦予了「小倩」所代表的弱勢一種能動性,靠著她自己的努力,最終得到眾人的認可,「還陽」成人與否並不重要。寧采臣也不會因為小倩是鬼而因人廢言,於是躲過妖怪的襲擊,二人最終過著美滿的人生。這,或許是蒲松齡對當時的社會一種對美好的祝願。相反,今次的改編更偏向是浪漫的愛情故事,「小倩」一角的能動性被大大削弱,這與蒲松齡當年所構想的世界或許不同。
「孔乙己」是今天的誰?
《孔乙己》亦然。原著《孔乙己》主力諷刺一百年前的封建科舉制度,今次藝術節的少年音樂劇版本則希望帶出「互相關心」的訊息;主旨不一,對體制的批判力度也自然大不相同。其實相較原著,今次情節上的改編不算太大,差別主要在於人物的描寫和結局。原著中,孔乙己是個迂腐、拘泥於「之乎者也」的人,小掌櫃對他並不特別關心,有深刻印象只因每當孔乙己出現時才會有些歡笑,「孔乙己是這樣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對孔乙己教他寫字也不感興趣。但在今次的改編中,孔乙己的陋習雖然依然存在,但創作團隊強調了孔乙己的樂於助人,小掌櫃會對他上心也是因為孔乙己曾幫助自己,小掌櫃也對孔乙己所教的內容感興趣,不像原著般「我愈不耐煩,努著嘴走遠了」。
當然,最大的差異還在於結局。原著中,孔乙己欠了酒錢後再也沒出現,小掌櫃覺得「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但在今次的演出中,孔乙己不但沒死,老闆與酒客更非常關愛地一同前去探望他,他也決定要脫離「長衫幫」加入「短衫幫」去找工作。
《孔乙己》於1919年發表於《新青年》雜誌上。當時新文化運動已揭開序幕,科舉雖然已於清末廢除,但那年代仍有不少信奉者。魯迅希望以筆救國,喚醒年輕一代不要再走回舊路,透過作品對時代作出警醒。原著中「孔乙己」的問題並非只是改編中的放不下顏面、缺一份工,而是他所抱的陋習,魯迅正是借這樣的人批判「孔乙己」所代表的體制。
而今次的改編則是希望透過故事宣揚「互相幫助」的訊息,即使是人人都嘲笑的對象也要去關心。然而,這個「孔乙己」所借代的是怎樣的一個群體?愛面子但善良的人?滿腹詩書但失業的人?還是仍是科舉制度的產物?如同樣是當年的科舉制度,這種包容又代表了甚麼?如是現代的弱勢,解決之道又是否單純鼓勵他去就業便可?今次的結局太匆匆,加上這改編塑造的「孔乙己」與當下這時代的關係不很清晰,令這版本與時代的對話顯得薄弱,特別是當原著文本的形象如此強烈鮮明,當要對它作新的詮釋,或使這個一百年前的文本與另一個時代對話,整個演出的所有細節就都要有所呼應,整個論述就能更加深厚扎實。
最後想說的是,經典之能成為經典,是因為它既代表了一個時代,也歷久常新。文學經典被改編成戲劇作品是常有之事,它們不是不能改編,也不是照搬原著就好,而是作品與不同的時代如何對話不應被忽略。這些新改編在提出一個怎樣的新詮釋,又在服務怎樣的價值觀,令這些經典與現在的時代能產生了一個怎樣的對話,在當下成為一個怎樣的角色,這些都非常重要。「作者已死」是沒錯,但作品的影響會不滅,並一直流傳。
(原載於《評地》,於2022年07月05日刊登,
https://reviews.macautheatre.org.mo/theater/2022/07/macao-art-festival-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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