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話劇團的《夜鶯玫瑰》(下稱《夜》)的讀戲劇場在本年五月二十一日,於香港大會堂演奏廳演出,正式演出則訂於同年十二月的上環文娛中心黑盒劇場。《夜》以有「提燈女士」之稱的歷史人物護士南丁格爾為藍本,講述她如何在惡劣的戰地醫院改善衛生以減低死亡率之後,卻反遭一連串的指控及責難,以及最後她如何擺脫困境,面對內心掙扎,致力投身於改革醫療制度。《夜》劇的背景雖然是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英國,但在二十一世紀受疫情所困的香港,這個劇作有其時代意義——它描述的不只是南丁格爾這個歷史人物,而是她如何面對一個與她理念衝突的醫療制度。雖然只是讀戲劇場,劇本及表演或許尚未完整,但已可以感受到編導在劇本及表演形式上對時代的回應。
《夜》以一場聽證會為開幕,兩方爭辯了在戰地醫院死亡人數上升的原因。這是一個單刀直入的開場,不但令角色陷入困境,推進劇情,更直接曝露觀點的分歧和矛盾,引起觀眾對醫療制度的思考。醫護救人,乍聽之下似乎是個没有甚麼可爭議的課題,但實際上如何救人,救甚麼人,可以關涉到許多執行甚至是理念的衝突。例如主角Florence(即南丁格爾)需要使用麻醉劑,但院長要求南丁格爾先提出申請,並指出採購、使用、庫存及報廢都須要根據程序。「程序」自有其存在目的,支撐起整套公共衛生政策,要求跟足程序不一定是為難他人,或者執行者就是麻木不仁、不近人情。這段爭論令人聯想到今日社會為防止疾病傳染而訂立的許多政策,也不免引起爭議。雖然「救人」的目的殊途同歸,但如何「 救人」的分歧,反引致更大的傷亡,這是一個揪心的遺憾。劇中的聽證會有以第三者報告形式提及管理的分歧令死亡人數上升,但情節並没有演出來,如有更多Florence與院長衝突的情節,會更好地交代雙方理念分歧如何導致死亡人數上升,也能將討論上升至公共衛生政策、甚至是生命價值的辯論,而這種辯論在這個時代,也一定能找到對照,引起觀眾更大共鳴。
此外,劇中的兩段衝突,包括Florence阻止修女為傷者禱告以及開除送煙送酒給傷兵的護士,其實也反映兩種對立的「救人」取態,即要讓病人「有尊嚴地、安詳地死去」還是「没有尊嚴、痛苦地活著」。劇中Florence的行動似乎更傾向後者,她的做法未免顯得不近人情。其實歷史上的南丁格爾不一定如天使般完美,編劇選擇呈現Florence性格上的強勢,甚至近乎專橫獨斷的一面,反令角色更加立體。如果劇情上能加以交代Florence的心路歷程,例如她這種不近人情是否導致她後期精神崩潰、對死去士兵感到悔疚的原因;又或者在敘述脈絡上能更明顯地看到她的掙扎、反思和解困,由只看重死亡數字至領悟到數字背後的每一條生命等,可以讓觀眾更加投入角色的痛苦和掙扎,對她的成長有更大領悟。其實,Florence提出醫療改革,倡導改善衛生、告知家屬死者死因、甚至以數字推動醫療改革等,正是兩種「救人」態度衝突的解答︰致力讓每一個人都有尊嚴地活著,重視一個人的生存,也不忽視一個人的死亡。在這個疫情嚴峻的時代,死亡可以是一組被籠統概括的數字,是被忽視的存在;但Florence既重生也重死,念及每一個死者的名字,令人感受到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是無可替代的存在。
《夜》以全女班演出,即使是男性角色,也一律以女性演員演出。座談會上導演提出該劇的時代背景是女性地位低下的時代,女性只能擔任一些低微、厭惡性的工作,即使在戰地醫院擔任護理工作,也未必受人尊重。以女演員飾演院長、父親、陸軍部長、甚至是首相等形象強勢的男性角色,表達了女性也可以擔當重要領導角色的想法。然而,用女演員飾演男角有一定難度,而且讀劇時大部分角色一人分飾兩角,更加考驗演員的功力。演員的演出「到位」盡職,筆者能夠體會到兩個性別不同的角色差異,甚至驚嘆部分演員轉換角色的收放自如。但如果考慮到此劇傾向走寫實路線,以女演員演男角,始終會減低角色的說服力,一定程度上影響觀眾投入角色。而因為是讀劇劇場,没有服裝、道具幫助塑造角色,這個問題會更見明顯。如果正式舞台演出的時候,依舊沿用全女班及一人分飾兩角,將會是非常大的考驗。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導演親自說明,其全女班的用意似乎未能在劇情中很好地表達出來。
雖然搬演難度大,但另一方面,如全女班的這個組合能夠與劇本有更緊密的配合,會令表演更深刻豐富。在演後座談會上,當導演問及觀眾如何看待全女班演出時,有一位觀眾一言驚醒夢中人,指出劇中不只有兩個Florence,擔演幽靈一角的死去士兵也是Florence。雖然這應該不是編劇有意為之,但這個詮釋卻很好地解釋了為甚麼要用女演員來飾演男性角色;也在劇本的寫實層面之上,再從虛幻的精神層面詮釋——如果劇中其他角色也是Florence的投射,甚至是Florence內在化了她與其他角色的衝突,這個呈現便很完整地交代了Florence為什麼痛苦地自我拷問,為什麼她精神不安定。更進一步,這個設計也解釋了一人分飾兩角、以及Florence二人分飾一角的做法。事實上,劇中出現角色頗多,令人不禁疑惑一人分飾兩角是否因為演員人數的限制。同時,Florence的角色又反而由二人分飾一角,是否要突出Florence的某種精神分裂狀態呢?導演的用意之深,如能配合劇情發展,不但令演出更有層次,兼具虛實;具象化Florence的精神層面,更可塑造一個更立體、豐富的南丁格爾形象。
總括而言,《夜》是一個可塑性高的劇本,導演的安排也很有想法,可以感受到編導如何在貼近歷史事件、忠於歷史人物形象的基礎上,在情節及表演形式上回應時代——貼近現代社會的爭論矛盾、具實驗性質的演員安排等。劇本及表演形式在讀劇劇場之後或許會再作調整,期待十二月的黑盒劇場演出,能看到一齣代表這個時代的「Good S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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