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舞蹈團與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合作的「自由駐:香港舞蹈團」項目,來到第二年,送上了三十年前由城市當代舞蹈團首演、本地著名編舞家黎海寧、譚盾作曲的經典作品《九歌》。這是《九歌》第四度在香港上演,演出的是由葉錦添重新設計服裝及舞台、2002年上演的第三次演出版本。這次演出,除了〈水巫〉是由同一對舞者擔演,其他主要角色安排了兩組舞者演出,也叫人看到不同舞者如何演繹同一角色。
譚盾的《九歌》是根據戰國時代楚國詩人屈原同名作品而來,而黎海寧由譚盾的音樂產生了舞作的靈感。屈原採風而編撰成《九歌》,當中記錄了由向天神的膜拜到哀悼烈士的亡魂,楚地人民對巫祀的重視及傳說,透現了屈原對家國及人民的關懷。譚盾的音樂,保留了楚地先民巫祀的氛圍,既有民俗音樂的元素,也作了樂器及人聲的實驗,營造了一種質樸、土地的色彩。
黎海寧由此出發,用舞者的身體與動作,透過神巫原始氣息,以現代舞手法及語言,呈現對人類生存及死亡最深刻的哲思。舞作共分九章,並沒有故事情節,也沒有明顯關聯,但是充滿了戲劇的張力及澎湃的情感。整個作品猶如一篇悼詩。
第一章〈日月兮〉,如塵世曖昧無明的燈光映照著蜷伏獨行、恍如山間野魂又或負責祭祀鬼神的巫者(黃磊/王志昇飾演),台中後是一群木然站立、身穿黑衣的舞者,是亡魂?是野靈?譚盾錘擊人心的樂音與人聲,營造了鬼魅的氣氛,人聲的吟唱是山鬼的吶喊,演出此角的男舞者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來跳,赤裸的上身讓觀眾明明白白的看見那跳動的背部肌肉,那是一種以生命來支持的演出。黃磊演來較沉著而王志昇則見桀馴不羈。
以湘夫人為主角的〈河〉,女舞者(華琪鈺/潘翎娟)小心翼翼地橫過舞台,彷彿涉水渡江,在由天而降的白沙在台上積成小沙丘上,湘夫人長髮飛拂與提腿踢起細沙飛揚的經典畫面固然已深刻在心,但現場看到舞者動作中透現的憂戚叫人更加難忘。兩位舞者一較柔一略剛,展現了兩個不同性格底蘊的湘夫人。
〈水巫〉的舞者以紅巾蓋頭的意象先「色」奪人,陳榮及藍彥怡充滿爆發力的舞蹈動作,出色地呈現了兩人緊張的關係。華人社會中象徵大喜的紅沒喜慶的感覺,與陰黑的舞台帶出一種叫人窒息的張力。激烈群舞中暴烈的能量在飄揚。吊詭的是,舞段始於女舞者踏在男舞者身上,終於男舞者撲上躺在台上的女舞者,權力關係的逆轉彷彿由母系轉到父系社會的縮影。編舞在這裡灑下紅沙,象徵了這對男女關係間包含的血腥與暴力。
跟著的〈少大司命〉是全劇唯一由兩位男舞者擔演主角的一段。大少司命在屈原原作中分別為掌管命運及子嗣祭祀的天神,這一章以獨舞為始終,舞者(李涵/潘正桓)在上一幕的紅沙堆中舞起,猶如新生命的誕生,中間不住旋轉的群舞恍如人生流轉,到最後另一舞者(米濤/唐志文)擺脫人群,衝上碗形舞台的頂部,然而俯身跌滑下來,象徵最終逃不過命運的來臨?
〈遙兮〉以毛巾拋接象徵相戀中男女的傳情及相見的渴望,是舞作中相對上較溫馨的段落。由雙人舞與群舞組成,拋接的白毛巾又化成蓋頭巾,呼應了〈水巫〉的紅頭巾。作為道具的白毛巾在暗黑的舞台中舞起飛揚,視覺上也相當悅目。而〈蝕〉是以四位舞者為主的一段群舞演出,男女及女女雙人舞的激烈與不停旋轉的群舞形成強烈的對比,群舞的能量狀態叫人想起土耳其作為修行的蘇菲旋轉舞,再次隱喻了祭祀與悼亡。
攝影:Mak Cheung Wai,照片由香港舞蹈團提供
同為跟男女之情有關,〈山鬼〉對期盼情人到來的女子心聲,較湘夫人淒絕得多,木然不動的女舞者(華琪鈺/潘翎娟)猶如枯萎的遊魂,散發著濃烈的哀愁,再度出場的山間野魂/巫者的碰觸只增加那種孤寂感,二人共舞時的情緒變化很微妙,動作設計也很細緻。在這一段,華琪鈺的內斂與潘翎娟的外露演繹同樣精彩。
流沙再次落下,這次是黑色。由白到紅再到黑,哀悼這更見黯淡的大地及其上棲息的人民。
〈死雄〉對應屈原原作中的〈國殤〉。觀眾看到一眾黑衣舞者散佈舞台,以粉筆在台面繪畫——那是一個個人形,是沒有墓穴的亡魂為自己繪像?舞者將手上的布包打開,流散台上的粉末叫人想到骨灰,與從天落下的黑沙相呼應。女山鬼捧著象徵世界的舞台設計模型出來,狠狠的摔到台上。這一段是對天地不仁的控訴?山鬼舞者的身體,髮膚五官都是表達情緒的工具,動作是那麼的決絕狠準,彷彿受無法熄滅的怒火所驅使。
然後來到終章〈禮〉,〈日月兮〉的野魂/巫者再次登場,獨力面對一群亡魂般舞者,到最後眾人散去,男舞者在半彎的舞台頂上回望——那一刻,觀眾完全感受到他的孤寂及無奈。
《九歌》對主要舞者或群舞者來說都是個極大的挑戰,他們不僅要有一定的技巧,還要能演繹出舞段所需的深醞情緒。舞蹈團藝術總監為舞者安排了演出本地經典的機會,而舞團的舞者也交出了一個高水平的演出,實在是舞迷之福。
(文章於《舞蹈手札》Vol.24 No.1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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