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桃花源重塑《帝女花》的藝術意義
文︰郭豪昌 | 上載日期︰2022年2月14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桃花源粵劇工作舍
地點︰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大劇院
日期︰6/1/2022 7:30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無論是否粵劇迷,香港人總曉得唱一兩句「落花滿天蔽月光」;即或未能體會「江山悲災劫」的亡國恨,大概也略知長平公主與周世顯淒美哀怨的愛情故事。《帝女花》彷彿就代表了粵劇,又或是一般人的粵劇初體驗。

 

六十五年經典  藝術時代接軌

 

適逢今年是唐滌生《帝女花》作品誕生六十五周年,桃花源粵劇工作舍吳國亮、陳善之策劃多個以《帝女花》為主題的項目,旨在導引舊雨新知,回到唐滌生創作的時代背景,細味長平與世顯的亂世斷腸情。

 

早在二零零零年,桃花源吳國亮導演已蘊釀此創作理念及構思,當時製作的《三界.人鬼神》,曾將仙鳳鳴的《西樓錯夢》、《九天玄女》、《再世紅梅記》精華選段,配以簡約的現代舞台場景,突出演員身段美感,呈現三段浪漫愛情故事,而是次重塑《帝女花》,更一直是他二十多年來的心願及情意結。

 

六十五年後的今天,桃花源重塑經典,紀念致敬之餘,為的是拓展傳承,探索作品的當代意義,與時代接軌。是次《帝女花》專業版演出,原定安排一月公演十五場,邀請十二位不同粵劇演員,包括李龍、白雪紅、梁兆明、南鳳、衛駿輝、鄧美玲、陳咏儀、洪海、鄭詠梅、李沛妍、王志良、林穎施,交替演繹前朝末代公主與駙馬,不同組合,勢必迸發不同火花。

 

惟臨近公演,不幸再遇上嚴峻疫情,政府宣佈封閉場館,只能安排首場演出。雖然疫情肆虐,但阻不了觀眾的期盼及熱情,挫不了眾演員與製作團隊的士氣。在一月六日首演當晚,西九戲曲中心座無虛席。當晚由李龍、梁兆明分飾周世顯,南鳳飾演長平公主,而其餘十多位主要演員,亦有紛紛到場支持,首演空前成功!

 

重新探索作品  緬懷集體回憶

 

粵劇蘊藏豐富的文化價值與人文精神,惟隨著時代潮流的轉變,似乎被社會視為老氣及脫節的產物。是次紀念製作,嘗試運用不同藝術設計,揉合傳統與現代的舞台元素;並透過劇本重新整理,跳出固有程式演繹,讓觀眾重新走進劇本,感受人物情懷,思考在當今的意義。不論在演繹手法、詳略節奏、舞台調度、燈光音樂等,可見加入不少新的設計及意念,嘗試開拓新視角,貼近時代節奏,以不同層面及角度,重新探索經典故事的精神面貌。

 

開場〈序幕〉設計,已見心思。先在舞台幕前投射多幅任白《帝女花》電影的經典造型照,每幅油畫相當精美,配以多段任姐、仙姐的電影原聲經典對白,以及〈妝台秋思〉聯想曲作背景音樂,短短數分鐘,已勾起觀者一同緬懷這段六十五年的集體回憶,每個造型、服飾、片段、唱詞……都是彌足珍貴!

 

第一幕〈樹盟〉,編者將一九五九年《帝女花》電影版開場的經典小曲〈貴妃醉酒〉及生旦戲,再次重現舞台。此戲份乃唐滌生於拍攝電影版時重新編寫,小曲悅耳,生旦唱和,訴盡兩人初會情感,配合故事的浪漫詩意。是次為部分曲詞略作修訂,詞藻亦具水準,加上重整口古口白,連接生旦曲段後,更見一氣呵成,有助強化情節及感情表達,亦帶原創性。而其中「酬詩」部份,鋪排最見心思,編者有意聚焦世顯與長平的經典詩白:「合抱連枝倚鳳樓,人間風雨幾時休,在生願作鴛鴦鳥,到死如花也並頭。」此處演繹比舞台版節奏稍為放緩,特別設計一段柔和弦樂托底,有助強化及渲染浪漫場景;而舞台上佈置一幅實體牆垣,垣後放置一棵含樟樹,從牆垣上的圓框突出背後的含樟樹,具有視覺層次,再配以燈光投射,各元素的揉合演繹,呈現濃厚的詩畫感覺,意境浪漫,突出文本詩意,為兩人愛情誓約及國難經歷,作有力鋪墊。

 

開拓觀賞角度 呈現人物情懷

 

緊接第二幕〈香劫〉,運用不少舞台活動效果。〈樹盟〉後,隨即以旋轉活動台階,轉換宮廷場景,緊接傳召長平上殿,節奏氣氛更見緊湊。而〈香劫〉的宮殿景,裝上幾幅頂簷立體實景,配合燈光投射變化、殿簷斗拱的移動,營造火燒宮廷、梁歪簷塌的景象,突出皇城國破的場面。而轉場所用的光影投射,配以大提琴奏出低音效果,加強城破的震盪感。

 

在演繹方面,雖刪減皇后及袁妃兩角,惟編者重新鋪排昭仁公主及王承恩的戲份。昭仁公主方面,編者不用舞台版,而改用唐滌生電影版昭仁被父皇軌殺後的唱詞及口白,演員有更多發揮空間,也嘗試從長平以外,多一個角度刻劃這皇室面對國破家亡之時,親情與國情之間的複雜心理。崇禎殺女是狠心,但亦是出於愛護,鋪寫此段內心戲,感情到位,更見張力。

 

此外,特別設計崇禎上山自縊一節,亦見劇力。編者重現電影版崇禎的〈錦城春〉唱段,放在城破之後,著力編寫崇禎與王承恩的戲。新寫的〈俺六國〉唱段,以及崇禎寫書情節,除了體現主僕之情,更見國君愛民之心,字字內心獨白,感人肺腑。最後以髮覆面,自縊煤山。此段情節,正把《明史》:「帝崩於萬歲山,王承恩從死……自去冠冕,以髮覆面。」作了具體演繹及補充。飾演崇禎的前輩廖國森,於本幕有極大發揮空間,唱做功架十足。他帶領兩位新晉梁非同及梁振文,亦有充份發揮,情感細緻。重塑〈香劫〉,以昭仁、長平、承恩與崇禎的三段對手戲,將幾位歷史人物表裡的亡國之痛,深化呈現。開拓之角度,乃昔日舞台鮮見!

 

活用舞台空間  營造藝術效果

 

第三幕〈移花〉的情節重心,集中以詩白:「驚聞樓下語,屍橫血泊中,望屍沉江海,存貞自毀容。」交代,並以詩句投射作為過場。此安排長平不用上場,以便有充分時間轉妝,劇情節奏也更為爽快;而刪減〈乞屍〉枝節,雖刪去周世顯與瑞蘭的對話,但對整體劇情影響不大。在過往劇團演出,也曾見類似修訂。

 

第四幕〈庵遇〉之後,劇本內容改動不大,設計心思較多在舞台佈置。長平在維摩庵一段〈雪中燕〉,盡用整個舞台空間,以射燈及底景投射,營造雪地效果;而轉場進入庵堂〈相認〉部分,則用旋轉活動台階,並把觀音及金童玉女像,虛擬在觀眾位置,演員可更自然地向台口做戲,效果不錯。

 

以往粵劇限於台前做戲,表演程式及舞台調度亦較固定。而是次嘗試突破限制,演員在不同演區有所發揮,舞台視覺更「活」,演繹節奏更「緊」,從藝術感觀來看,視聽聲色都較為豐富。惟此演繹方式,或影響傳統粵劇所著重關目表情的展示。演員在一些演區,觀眾或難看得清晰。而演員亦要十分熟練場景的轉換時間、活動節奏,上落場景亦要帶戲,講求流暢自然,這也是一大考驗!

 

不同風格演繹  拉近時代距離

 

下半場〈迎鳳〉開始,周世顯由李龍擔演。在寫表之後,刪減周鍾復上一段戲,也是適切改動,對整體劇情同樣影響不大。重頭戲〈上表〉一幕,龍哥盡顯功架,帶表上場的「鑼邊花」、誦表的「中板」等,唱腔獨具韻味,大鑼大鼓亦將氣氛推高。真男人、男文武生演繹的周世顯,另有一番剛烈、穩重與沉著。是次製作,由不同男女文武生演繹周世顯,相信唱做必有其自身不同風格,正好是一個寶貴的交流觀摩機會,讓《帝女花》不囿於程式,嘗試開拓不同演繹風格,帶出不同的觀感與角度。

 

最後一幕〈香夭〉,一段過場的喜慶音樂,難免有感突兀,似乎過於歡愉吧?但筆者細想:一場婚禮,理應是喜樂歡騰。成婚本是喜樂之事,惟他倆卻選擇殉國殉情的結局,圓滿成就一份大愛的情操。這場婚禮,表面是「悲」,內在是何等的「淒美」呢!喜樂之聲,迎來兩人演繹他們最後的抉擇,此反差更顯一分浪漫、淒美、悲壯!

 

奏起〈妝台秋思〉的旋律,台下觀眾席前方樂池的位置,亮起了數十盞的小燈,整個場面頓時增添時代感與浪漫色彩,觀者恍如身處於一個滿佈燭光的婚禮上,縮窄了舞台與觀眾的距離,拉近了《帝女花》故事與當今生活的時空!愛情、親情、家國情的交錯抉擇,不就是你我今日仍經歷的生活處境嗎?

 

傳統現代揉合 藝術注入生活

 

桃花源的《帝女花》是一部成功將粵劇傳統及現代藝術元素融合的製作。以上所談及舞台效果的融入,劇本演繹的修訂,都對作品精神的表達起了正面作用。不論在視聽層面,還是故事意義,也增添觀賞角度,啟發不同感受。能守著傳統,加入新藝術元素,取得平衡,找到尺度,並非易事,過程必充斥艱鉅的挑戰。

 

藝術創作,難免一定遇上衝擊,未必得到眾人的認同與接納。畢竟,每人對藝術的追求目的不同,有人旨在純粹娛樂享受,有人意在追捧偶像演出,不願意接受其他角度的切入與程式的改變,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對於藝術創作的長遠發展,作品經歷的時代及文化意義,這又是非常值得探討的議題。

 

《帝女花》一直造就一個又一個粵劇接班人,相信每位演員出道,無不演過此劇。當然,此戲寶只要按著程式去演,都可保著演員過關。觀眾之所以百看不厭,在於箇中的感人主題、曲詞詩意、浪漫場景……長平公主的剛烈激情、敢於抗爭;周世顯的形俊睿智、義重情深;周鍾的勢利嘴臉,性格形象皆有血有肉。奈何,時至今日,畢竟時代變遷,生活的節奏與思維,每日都正在轉變。加上社會媒體日新月異,娛樂品味百花齊放,究竟《帝女花》所呈現的情懷及文化特色,能否進入當今世代的生活之中?其文化價值及藝術生命力,如何得以承傳下去,在我們的腦海與視覺中,永恆留存?還是……只能留在半世紀的戲迷心中?

 

不論製作人、編劇或演員,對待藝術不能只為市場需求,或局限於某一觀眾層的喜好。若一成不變,固步自封,這絕不是藝術發展的正面出路。面對時代步伐的急促轉變,反應溯本求源,一同探討如何在傳統基礎上,花一點創意思維與點子,嘗試開拓不同展現模式,讓這本土藝術,能夠注入當今不同階層的時代生活,繼續將戲曲核心價值呈現與傳承,才能成功延續這本土文化的世紀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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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餘粵劇劇評人。先後在香港浸會大學修畢中國語言文學文學士、教育文憑、教育碩士,現職香港聖公會何明華會督中學助理校長。近年積極從事戲曲研究及藝術評論工作,撰寫戲曲論文及書籍,並於各大報章發表粵劇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