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劇團「劇場空間」邀得劉穎途作曲、張飛帆寫詞，為這個重生的《夢綣塘西》劇本，附上更具舞台動感的氣息。故事的地點，由港島西區，搬進另一個與水有關的地區劇院，兩者的區分，只是「塘西」與「河西」之別，巧合得來非常有意思。從劇院的舊式設計樓梯到達劇場，竟然有上舊式茶居的感覺！這是筆者第三次欣賞劉穎途譜曲的音樂劇，《夜半歌聲》、《一水南天》及《夢綣塘西》，恰巧都是以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為故事背景的作品。
這部音樂劇分為上下半場，半場演出前，均由所有演員作「定格」姿態表現形體，兩次都沒有音樂或台詞，而且要維持差不多一分鐘之久的靜態定格，觀眾像參觀蠟像館一樣，也像看著懷舊照片一樣，慢慢靜心細味每個角色的定態。有些動作更不算是自然的擺位，但演員們均能夠非常柔軟而自然地擺出如畫作的姿勢，這顯示他們在形體的練習上下了不少工夫！而當年形容的「銷金窩」和「煙花之地」，在石塘咀裡，更真是奪花魁、爭面子來煲糖水的「燒金窩」和開房（文雅一點就叫擺房）要燒炮仗慶祝的「放煙花之地」。這兩段重要典故，在作品中亦隆而重之地搬上了舞台。老粗與阿姑鬥文采的一幕，亦是精心炮製的情節，令觀眾看得開懷。當中，主角之一、飾演琵琶仔珍珠女的演員麥紫筠，更是用上戲曲花旦腔（假聲）及兒歌唱法，非常精彩。不過，她似乎在中音聲區已開始發展得很好，所以當她演主角首次登場之時，歌曲所寫的高音，對於她來說便容易弄出岔子，音準的掌握困難不止，還表達不到剛成長少女的出谷黃鶯尖清嗓音。作曲家在衡量比重時，確實要格外小心。相似的情況，一樣在飾演富亨老粗鄧九的文傑聰身上發生。開首強而有力的低聲區，對他來說相當困難，但引子過後的主旋律，他便演繹得非常有水準。
整部音樂劇，角色和份量最重的，可說是劉亭君飾演顛倒眾生的玉蘭。劉亭君的演唱雖然未算是最佳，但無論在演戲、舞蹈或體態的表現上，都可謂迷人至極，巴辣、老練、妖媚、風韻，對不同人亮不同面貌的伎倆，可說是爐火純青，成為整個舞台的核心和支柱，表現出當紅名妓絕不低頭的氣節和手段。而兩位年青男主角，飾演「豆粉水」書院仔阿寶的梁景堯、和演富家少爺余亭州的歐陽豐彥，兩人在份量上都可謂叮噹馬頭。梁景堯的唱功稍稍遜於歐陽豐彥，但在演技上的純熟度與流暢感真的令人無話可說，把一個有高學歷的窮家子演得恰如其分，最重要是，骨氣亦給他演活了。至於歐陽豐彥，要演活百年前上流社會裡，長進而有崇高慈悲心的少爺，角色難度其實會太高。或者應該說，這種角色對於任何演員都屬高難度。不過，歐陽豐彥非常動聽的歌聲和極高的演唱技巧，卻填補了演繹一個受到良好教養的公子的優雅氣質。兩人在好兄弟的二重唱裡，極其和諧合拍的演出，水準及表現的確令人激賞！
另一位重要的歌唱演員、飾演寮口嫂、過氣名妓四姐的張國穎，戲份不算多，可說是一位配角，在整部音樂劇中都作「馬姐」打扮，跟未入行的珍珠女一樣，沒有華麗的開工旗袍裝身，倒令人非常意外。劉穎途在旋律創作上，為張國穎度身訂造了合身的幾首超高難度歌曲。除了節奏變化多、速度又快之外，曲種亦多樣性，既有一般的音樂劇、流行曲唱法，更有古典歌劇的花腔演唱。尤其是花腔的部分，張國穎在真假聲頻密而順暢的轉換方面，可謂達到完美的零瑕疵水平，效果與演唱莫札特歌劇的花腔女高音片段，不遑多讓。而她所演唱的所有歌曲，音域的跳動非常大，但她卻能完美地演唱到所有難度，實在比她過往的極高水平演出，又再跳升了幾個梯次！劉穎途所寫，恍如母雞啼叫的大幅波動高難度旋律，在描寫母親罵兒子片段，確實收到非常有趣的效果。張國穎與飾演十三姑的柯映彤的金蘭姊妹二重唱，大家雖然水平有別，但合作和演繹上亦相當不錯。
對於妓院的才子佳人題材，過往實在被人過度美化，妓院好像被描繪成文化和戀愛之地。當然，當年的娛樂較文雅，能栽培成才的妓女，琴、棋、書、畫、歌、舞、政，能善通者，亦並非鳳毛麟角，這也是高級妓院受部分男性青睞的其中一個原因。但在這些風花雪月之外，這部音樂劇亦毫不避忌地把血肉橫流的潛規則搬上舞台，一幕幕令觀眾看得驚心動魄。其中兩幕均與珍珠女有關。打正旗號強行「開苞」，差一點就被土豪「霸王硬上弓」，以及在香港淪陷之時，被劇中沒有登場的隱形人物先姦後殺的驚慄場面。還有就是由麥靜雯所飾演的銀梅，受家法處置的恐怖一幕。這種殘酷的私刑，受的不只是人類，更是牽連無辜的小動物，把虐待小動物這種變態殘忍行為，作為手段，從而傷害受刑者。打貓一幕，單是聽到配上的貓兒叫聲，已令觀眾心寒震惶。編劇落墨甚多的駭人場口，正好將現實一面重演於後世面前。
故事提及的土豪背景，當然少不了幾個貼身打手，而演打手的杜雋饒及楊溢淙，也要表演一兩道淡定的拳術。飾演主角阿寶的梁景堯，為了表現其靈活能幹，一兩個筋斗也少不免。導演在演員的形體表達上的心思，當然一定也落在扮演阿姑的眾女演員的婀娜體態上。展示阿姑技倆的群舞既銷魂又不浮誇，作為一位女性觀眾，筆者也相當滿意。這部音樂劇，在群舞和大合唱的表現上，水平相當不俗，齊整度和歌唱的和諧方面相當出色，確實把音樂劇的重要一環，做得極好。
這部劇的角色眾多，一直沒有開口而只有面部表情及動作的二胡仔葉興華，演技的難度絕不比其他演員低，他在部分形扮拉奏二胡配合現場音樂的片段，非常自然；而雖然大部分時間只有面部表情的表達，但還是看到他的感情投射。最後，葉興華終於有對白和獨唱段落。他的演唱雖然未算最好，但在掌握節奏、音準和感情上，還是非常到位，能表達出角色最後低訴別人故事的唏噓。文傑聰演的鄧九，大奸大惡，老粗富一名，他演得非常具有氣焰，而且很討人厭，演來毫無保留，非常出色。相對地，王卓明演的何豐，是位懂點學養的大戶老爺，沒幾對白，反而要以行藏修養壓場。就此，他的低調「後座老闆」格局，頗能讓觀眾細味。如果說另一個較不起眼的角色，演金菊的黃思緣，在演繹明日黃花的無地位人生，她的靠邊站、卑屈而老練的態度，反而令人印象頗深。不過，演翠竹的羅卓菲，可能礙於粵語對白的發音問題，舞台上的抑揚頓挫，便稍為過於平淡，戲味相對較低，影響了整體的表現。在妓院裡的角色中，柯映彤演的老闆娘十三姑，其突出的演技，在演繹這個與她的外表極不相稱的老練角色上，實在超乎意料地完美！她在操控妓院上下的場面中，她一鎚定音的架勢、或苦口婆心的囉嗦，實在自然得令人驚嘆。「一言堂」的表裡不一，在她的演繹下，整個角色都像在邊緣掙扎一樣，絲絲入扣。她與鄧九，在整場演出中，成為最具立體感的人物演繹。其他幾位演員，包括演熊七叔的郭文傑、四粒佬阿德的楊竣淘、洋嫖客Mr. Warhol的馬肇麟、孫女的張妙妙，各人均在短暫的場景中，表現出點綴各自角色應有的輕鬆一面，將故事的不同片段，稍作緩衝。其他演員在人群場面中的專注和認真，專業的演出態度，令整個舞台的氣場升溫。
在配樂方面，數碼鍵琴營造管弦樂團的樂器，配合Kaho Wong演奏色士風、李勁持的古箏，還有整部劇中的靈魂樂器——李家謙拉奏得非常漂亮動人的二胡，令整體的音樂表達出劉穎途所寫的多元化不同素材，和為獨唱或合唱附以優秀的伴奏。劇中女演員的戲服，更是非常華麗，除了極漂亮的旗袍外，二十年代的貼身西裙也造得很美。整個演出，除了劇本好看，視聽之娛，也是令人看後想一再重溫。舊社會誘人的變態樓閣，在編劇與導演的包裝下，又再成為今天觀眾夢想探究的窺秘之地。
【後記】
原來，此劇的藍本出自1994年余振球的手筆。筆者對於石塘咀的認識，亦始自1993年。當時到老師家裡上音樂美學課，聽家人說那裡有很多妓院。到了那裡，只見有很多舊式唐樓，但並不覺得有一幢幢華麗繽紛的妓院。到了老師家上課，又不好意思問妓院在哪裡。可能沒有看過電影《胭脂扣》，殊不知道，原來石塘咀妓院，早已沖失於歷史洪流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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