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是第八屆烏鎮戲劇節的特邀劇目,編劇曹禺,導演何念,舞美設計桑琦,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製作。《原野》是曹禺在1937年的作品,距今已經接近百年的歷史。對比《雷雨》、《北京人》等中規中矩的詩意現實主義作品,《原野》顯得更加粗獷、神秘,甚至有一些情節籠罩了一層血淋淋的恐怖感。也正因此,話劇史上,成功的《原野》演出也較為稀少。
距離看過《原野》已經過去大概半個月的時間,很多的細節已經模糊,需要反復的思量和回憶才能再現。但有許多戲劇場面、人物的抉擇時分,卻仍像電影般在我的眼前閃過。
毫不誇張地說,何念版本的《原野》成功地再現了曹禺原作中詩意的野性、火烈般的赤誠,並用演出彌補了《原野》在劇作上,曹禺先生本人都承認的缺陷與不足。
《原野》的創作母題即為「復仇」,故事情節也並不複雜:仇虎的全家在多年前被焦家迫害,導致家破人亡,仇虎本人也被迫入獄。他逃回家鄉,只為復仇,誰知最大的仇人焦閻王已死,只剩下兒子焦大星和垂垂老矣的焦母。仇虎進入焦家,和大星的老婆金子偷情,並決定殺死大星。最終,仇虎和金子一起離開,但卻在樹林中因為後悔、恐懼和四面八方的追捕而崩潰,最終選擇自殺。
導演將文本拆解、重構成為三個部分,每一部分都以仇虎回來復仇開始——仇虎會在鐵軌旁出現,遇到白傻子,詢問焦閻王的下落:
仇 虎 你看我像個甚麽?
白傻子 (莫名其妙)嗯,你醜!你——醜得像鬼。
仇 虎 那麽,(向白傻子走去,腳下鐺鋃作響)鬼在喊你,醜鬼在喊你!
白傻子 (疑懼地,拖著不願動的腳步)你……你從哪兒來的?
仇 虎 (指遠方)天邊!
這一個陰森黑暗的開場:一個醜鬼從天而降,就是為了殺人。這也是曹禺劇本中的開場,將會在本次演出中,重複出現三次。一、二、三幕均以此段對話作為開場。
而三幕的結尾則是,仇虎和金子迷失在樹林中,最終死亡。金子中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仇 虎 想去甚麽?
焦花氏 虎子哥,我們要去那黃金子鋪的地方?
三幕的中間部分則是原劇本的重新組合,以金子、大星、焦母三人的視角各出發,進而拼接成為一個完整的《原野》。
一、神秘的參與感
將文本解構的方法,在當今劇場的創作中並不稀奇。導演何念的野心十足,將文本帶入當下年輕人的社會生活中的創作意圖明顯。導演大膽的改動、重組劇本中的場景,著重於「表現主義戲劇」的特色,將人物內心深處隱密的變動強烈地外化。
在導演處理上,歌隊的手法靈活奇妙,將幾個主要角色拆分(金子、仇虎、焦母、大星),用手電筒的燈光作為指引,肢體及台詞表演手法的木偶化作為區分,給觀眾營造出人物的多面性:
明面上的角色 |
暗地裡鬥智鬥勇的角色 |
行動的角色 |
內心慾望更深的角色 |
遵從內心的角色 |
違心的角色 |
戲劇中的角色 |
現實生活中的角色 |
歌隊的存在不單只承擔常見的敘事、吟唱等作用,而是成為了揭示人物內心的途徑。最令筆者感到震驚的一點,是整出戲劇完全遵從了鏡框式舞台的規則,但卻在仇虎的每一次選擇中,給予了觀眾極強的參與感。導演運用了最為簡單的燈光:手電筒。歌隊多次在兩個人物對峙的時候——例如焦母於仇虎的談判,彷彿忽然間變作一群失語的陪審團,成為了木偶般的視點——而這個視點是給予觀眾的。
焦母、仇虎究竟孰是孰非?焦母是否可以攔住仇虎報仇?父債子償真的是正確的嗎?仇恨是人類唯一的驅動力嗎?觀眾的眼睛跟隨著手電筒光亮的轉變而移動。一會兒看向焦母,一會兒又傾聽仇虎的獨白。歌隊用一種機械化的表演方法,傳遞了劇本中那個神秘的拷問:仇恨會使我們走向何處?
這並非一個打破第四堵牆的浸沒式戲劇,也不是具有教化功能的「講述表演」(lecture performance,但卻帶來了一種新鮮的重構經典文本思路:如何帶著現代觀眾的思維,一起去在演出的旅程中,洞察角色的內心深處。
仇虎的自殺是一個命定的事實,也是基本所有熟悉曹禺劇本的觀眾都了解的結局。整出戲的開場,就被這種鮮血、恐怖、詭異的死亡感籠罩。導演用了生死輪迴的理念,將人性中的「真」於「惡」拿出來做討論,最終,舞台上所有人都成了仇虎,所有的角色都成了那個醜陋的、暴力的、卻又有一種野性魅力的仇虎。當仇虎被更多的仇虎環繞著,當仇虎被可怕的仇虎們四面包圍,虎視眈眈,無處可逃,這不正是原作中第三幕的魅力所在嗎?
黑暗的樹林,看不到盡頭的未來。導演卻將文本中這樣的理念,用演員的身體和木偶一般的表演傳遞出來。這不免令我想到曹禺先生本人的看法:「此劇必須要排練流暢、緊湊、排練怎樣刪改都行,但不可將我的原劇本生硬地搬上舞台,以為那就是忠於原作。」
三段完全拆解卻又合一的部分,將仇虎和金子,男人和女人的困獸猶鬥展現出來。舞台前橫亙著一條漫長的鐵軌,好像監獄的界限,又是希望的出路。無論重來多少次,仇虎都逃不過被惡意統治內心的悲劇,金子也都無法離開那個封建的家庭。野性和人原生的慾望好似被緊緊地壓迫住,正如這齣戲所選擇的結構一般:精巧、完美、嚴絲合縫。看似生機勃勃,其實玄機暗藏。
從外形上來看,戲劇是線性的,從內容上來看,卻又是網狀的。這不正好似監獄的圍欄嗎?三段分別以:仇虎的復仇、大星的軟弱於金子的偷情、仇虎的無路可逃作為主題,也把人內心深處的三層監獄勾勒出來:罪獄、愛獄以及心獄。
二、共有的儀式
正如彼得.斯叢狄(Peter Szondi)會預言戲劇的危機一般,漢斯-提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也會提到戲劇的內部本身存在矛盾。在《後戲劇劇場》一書中,雷曼教授已經詳細地論證過他的觀點。簡而言之,戲劇的內部存在兩個巨大的矛盾,一是事物的邏輯性與命運的偶然性形成了矛盾;二是戲劇的主人公與飾演他/她的演員存在著矛盾。
我們不妨以這個角度來看看《原野》,導演大膽地展示出這樣的矛盾,用多個不同的演員和歌隊,來展示仇虎內心中的各種不同情感、人物的不同側寫角度。「演員的身體性」走向了舞台的前沿,肢體的處理佔據了舞台的大部分空間。
每一次「戲劇場面」的不斷重複,當第三次,仇虎來到鐵軌邊,和白傻子交談著一字不變的對話:戲劇情節、私人悲劇、真假善惡由此散開。而這一「戲劇場面」在舞台上反覆上演,而觀看者、演員們則正在消耗著一段時間。劇場此刻的空間性,卻已經因為多次的轉換、故事的進展而顯得不同。然而,場面卻是我們(觀眾和演員)共有的——仇虎在復仇,在偷情,在使壞,在林中迷茫。我們在觀看,飾演仇虎的演員復仇,偷情,使壞,迷茫。不同的演員,經歷著不同仇虎的復仇,偷情,使壞,迷茫。
我們共屬於「觀看的場地」這一個地點。而對「仇虎復仇」的戲劇場面,有不一樣的解讀與感受,對「仇虎復仇」這個戲劇情節的體驗(飾演、觀看)也是截然不同。劇場中最有魅力的時間、空間被這樣的導演處理手法引發到了盡頭。幻覺、思考性、參與感被雜糅在一起,在觀看的過程中,我彷彿看到了戲劇最本質的那一絲純粹:儀式感和文學。
曹禺本人所言,《原野》是一首情緒迸發的詩。導演處理也是圍繞著這樣的詩性出發,形散而核心強勁、解構改編卻又文學性十足。所有的人都從這條漫長的鐵軌出發——仇虎的復仇,變成了日常生活中,一件顯而易見的普通事。而戲劇,就在這「重複的解構」中,具有了美學上的革新意義:它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傳統戲劇中的情節、行動、戲劇性等,而是將其詩意化、放大化,進行了一種散文、自由、浪漫地重新組合。
更多時候,曹禺的原文本牢牢地隱藏在這部《原野》的背後,它強有力地支撐著這部戲劇的詩性、野性、美感。同時,第三幕中的各類表現主義常用的寫法,又激情了這個文本無盡的劇場性。這部《原野》似乎像是一篇導演的讀後感,把一個完整而又漫長的復仇故事,令人願意去看、看得進去、看完有思。
筆者作為仍在學習戲劇的學生,看到曹禺先生的作品,如今能在舞台上閃閃發光,內心是充滿感動與欣喜的。在當代劇場不斷發展的今天,「去文本化」成了一個時尚的語彙。這部《原野》更給了當下創作者一些新的靈感和反思,也許,劇場性與文學性並不矛盾——它們甚至可以用一種疏離而又緊密的關係,在舞台上交相輝映。
不得不回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讀《原野》,樹林中的鼓聲和呼喚,曾經在書頁上深深地打動過我:
仇 虎 走!走!這不是個好地方,咱們得趕快離開這兒。
焦花氏 天亮就可以到車站。
仇 虎 不等天亮就會到。
焦花氏(強作高興)我們要飛哪兒,就飛哪兒。
仇 虎 (打起精神)嗯,要飛哪兒,就飛哪兒。
「要飛哪兒,就飛哪兒。」《原野》中,曹禺先生傳遞出來的那種善良的自由,熱情地真實——與演出中的藝術形式、內容成為了一次偶遇。在西方當代劇場中,自由、靈活、大膽對經典文本當代處理,在這裏也有了一次實驗的嘗試。作為觀眾,要謝謝這樣在努力著的青年導演和演員,為中國話劇給了新思考和新方向。
參考資料:
1)何念導演專訪:https://www.trueart.com/news/362887.html
2)陸煒,《神秘的<原野>》,《戲劇與影視評論》,2021年9月刊
3)漢斯-帝斯·雷曼,李亦男譯《後戲劇劇場》,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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