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劇團以「我們有共同的旅程」為主題,帶觀眾體驗不同時空人物的掙扎與突破:以30年代西班牙劇作《Yerma》為藍本,演員共同編作全新作品《她生》;2002年首演,設定於戰地安哥拉的《留守太平間》以及以70年代香港為背景的《穿Kenzo的女人》音樂劇(下稱《穿》)。三部作品帶領觀眾體會不論地域和時間都與當下香港相隔甚遠的人和事。作為觀眾,自會思考作品在當下的意義,與當下產生了怎樣的對話,以及反思了甚麼課題。
《她生》探討「生育」,取材自西班牙1930年代劇作《Yerma》,但並非局限於該劇作所設定的時空。作品以插序手法,從服裝、選曲到生育政策,都表現出四位的女性不同的背景——由Bollywood式的編舞、改編〈Tunak Tunak Tun〉、〈Tattad Tattad〉兩首印度流行曲,可以斷定阿花(Vimlesh)(劉雨寧飾)扮演印度的代孕婦女,受超生政策所困的阿伊古麗(Aigul)(白清瑩飾)讓人想到中國的農村婦女,童婚媽媽Fatima(蔡蕙琪飾)可能是來自尼日爾或乍得,唯獨Yerma(陳琳欣飾)以及其先生穿搭最為現代,談的「生育」最為個人與私密,身處有冷藏卵子自由與科技的時空,最為貼近香港語境。由此看來,《她生》是一部野心之作,因它處理的課題既普世,卻又地緣性,受不同文化、傳統、政治、社會、經濟和科技的影響;當演員扮演非自身文化語境的角色,選用到印度音樂以及Rap為創作素材,或會被視為「文化挪用」,即在主流文化誤用少數民族的文化元素。筆者相信團隊終究關心其他種族的女性所受的苦,編創團隊也做了不少資料搜集,核心問題是「世界令人窒息,我們為何要生?」,然而要準確揣摩幾個他族的文化始終有一定的難度,以至作品的文本甚為複雜。
文本以外,《她生》的表演形式和舞台設計可觀。手風琴手悠然穿插於間場,為戲與戲留下呼吸的空間,甚富詩意,讓人想起《戰馬》入面的手風琴手和每集《十誡》均出現的旁觀男子,以全知的視角見證人生悲歡。演員能分飾多角,流暢地換裝,投入到另一個時空中。把大樹吊於舞台之上巧妙地騰出空間以容納群戲、群舞,燈光有效營造氣氛,激昂的音樂令阿花的歌舞段落尤如嘉年華。單獨來看,阿花和阿麗故事相對立體,角色有可追溯的前設。阿花更是炫目,紅布由她的下身拉出來使人印象深刻,但並置於Yerma、阿麗和Fatima賴以台詞、簡約形體的表演風格,則略為太炫目,若敍事風格能與另外三個故事調和,產生統一的美學,使四個角色著墨更平均,則更為理想。
《她生》(攝影:Ka Lam)
《她生》與《穿》音樂劇一樣以白清瑩、陳琳欣、劉雨寧及蔡蕙琪為女角,改編自鄧小宇在《號外》連載的同名小說,以70年代為背景,刻畫高學識、事業型女性的感情世界和她們追尋幸福的旅程。70年代乃香港經濟起飛,六七暴動後社會福利、建設愈趨完善,本土意識漸強的時代。也就在一片歌舞昇平中,Mary Chin和她的中產姊妹有空間與時間過紙醉金迷的生活。有70年代的文本支撐,加上服裝、髮型配合,文化符號諸如Village People、〈How Deep is Your Love〉、朱江、樂蒂和眼鏡東主提到的「居者有其屋」,以及不復存在的人和地方,如馬姐和啟德機場等都有在文本中出現,令觀眾能輕易投入70年代的香港。
音樂劇以音樂為本,經多年醞釀而編成的歌曲相當出色,終首演舞台,實在值得欣喜。高世章讓角色有各自的旋律,隨著劇情推進,同一首曲經岑偉宗配上不同的歌詞,又說出角色另一種心境。例如,在Mary的〈穿Kenzo的女人〉和〈知道嗎〉,歌詞由「其實著起Kenzo/冇諗住要乜/都因為/冇焉樣著得 」輕輕改為「其實著起Kenzo/最初為個乜/終歸係/有得亦有失」,「(Kenzo)帶我在塵土」改為「(Kenzo)也化做塵土」,即表達Kenzo和物質均無助Mary抵擋在情路上跌墮的無力感;當〈終於知道嗎〉重複〈知道嗎〉的旋律時,角色的際遇又再重複,Mary再度控訴愛情不結果,唏噓更為突出,角色的心境轉化細緻地融入音樂與歌詞,相當和諧。在Andy的〈新空間〉與緊接的〈新空間‧結尾〉,也是以同樣的方法道出愛情的甜蜜及至幻滅,相當流暢地表現角色變化。
作品借Mary的故事,探討不會落伍的「幸福」課題,縱然設定於70年代,年輕的觀眾也能從中找到共鳴。劇中那過去是美好,而當下香港正處於政治、社會動盪之時,香港人對「幸福」的定義相信不盡相同。有趣的是,在劇中Joe說︰「香港終究只是一個賺錢的地方,人終究會走」,以離開香港為幸福的路徑,過去與現在都是相同選項。片尾曲〈新時代〉一句「千般錯/千般美/在錯失之中找轉機」還在提醒我們,當命運仍會拋擲不可測的悲喜、得失,仍要懷著信心與希望尋找轉機,開掘自己的新世代。
《穿Kenzo的女人》(攝影:Hay Lee)
《留守太平間》首演於2002,多次重演更顯明這部作品魅力不減,一直觸動人心。故事雖以無國界醫生為題素材,但探討的終歸是「初心」與「理想」。無國界醫生李學仁遠赴子彈橫飛的非洲安哥拉進行義務救援工作,期間醫院遭受攻擊,同事把他鎖在太平間,當時他遇上一位年輕工程師,二人開始互相認識,先展開罵戰,最後互相慰藉,揭曉那是一場自我對話。編劇莊梅岩以無國界醫生作為框架,將一個遙不可及的課題以戲劇的形式近在咫尺地呈現在觀眾眼前,即使沒有場景的轉換,也沒有甚麼燈效,嬉笑怒罵的對白卻能吸引著觀眾。潘煒強與盧智燊的投入演繹,都令作品相當富活力。
劇中人物也相當富層次,寫下角色的良善,同時刻畫角色的盲點和弱軟——在第一幕李醫生拼力拍門,突顯他是著緊人命的好醫生;及後Jeff點出他自以為操控生死大權的執念如何令他自己陷於疲勞與繃緊,李醫生因而慢慢放下對生死的執著,轉以「one by one」的態度投入工作。另一方面,李醫生鼓勵Jeff放下對醫學院師生的偏見,繼續學醫。他看到Jeff的潛能,願意給他寫推薦信,以此劇的名對白「隨心所欲是夢想,滿途荊棘才是理想」鼓勵Jeff。Jeff令李醫生明白自身的限制,得著釋放,李醫生Jeff創造自己的空間。編劇細膩捕捉角色不同階段的掙扎與心境,兩個不同階段的李學仁剛剛可以互相鼓勵與提醒,使整個故事十分的圓滿有力。
《留守太平間》(攝影:Hay Lee)
無論背景定於何時何地,三部作品都在探索如何活出人生,尋索自己的道路。探討的題材「生育」、「幸福」「初心」與「理想」令人共鳴,即使故事背景、作品創作的時間都與當下相隔甚遠,我們還是可以借劇中人走過的旅程,反思和滋養當下。相信觀眾也能在中英劇團這三部劇作中,得著力量,面對人生之中的難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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