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筆者仍有幸參加今屆的烏鎮戲劇節,實屬難得。除了認識一班同樣年輕有火的戲劇人和熱情的觀眾,更見識到不同盡見心思的創作。其中一個屬於古鎮嘉年華的劇目《HEY!櫻桃園》更是讓筆者甚為欣賞,急不及待想向香港劇迷介紹。於是我捕獲了此劇目的導演兼編劇李子依,請教她如何將契訶夫的經典劇目改編為一個既好玩又好演的沉浸式劇場。
由「戲劇部落」出品的《HEY!櫻桃園》(下簡稱:《HEY!》),將契訶夫的《櫻桃園》重新改編,將原本發生在俄國19世紀末的故事,搬置於1929年的中國。
《HEY!》將所有角色統統配上民國年代感十足的中文名,不過還是保留了原著主要的情節以及人物關係。每場演出只供14位觀眾參與,每位觀眾均會獲派一個劇中角色,按照劇情發展,需要與其他角色進行互動以及執行不同的任務。在三個小時的演出內,親身感受角色所面對的人生抉擇,同時左右著櫻桃園的命運。
(劇照由戲劇部落提供)
觀眾須以角色身份進行互動,以決定櫻桃園命運。
LARP?劇本殺?沉浸式劇場?遊戲劇場!
主創李子依稱這個作品為「遊戲劇場」,那究竟跟時下流行的「劇本殺」有甚麼分別?子依首先介紹一個稱呼:LARP – Live-Action Role Play。實境角色扮演遊戲。玩家需要扮演虛構故事的人物,與其他角色互動,在遊戲規則的限制下與其他角色進行協商。「劇本殺」亦可歸類為LARP。而《HEY!》自然也是LARP的一種,不過子依更偏好稱呼這個作品為「遊戲劇場」。
所謂「遊戲劇場」,就是以劇場作為容器,且當中包含遊戲的形式。「遊戲」和「戲劇」可謂當中最重要的元素。遊戲是充滿趣味的。子依提到根據《遊戲改變世界》(Jane McGonigal著)一書,設計遊戲有幾個原則:一、自願參與;二、即時反饋;三、一定時長的勞動;四、適當的難度。在《HEY!》的遊戲中,玩家需要通過對劇本的深入發掘,以及與其他玩家社交,從中獲得有用的訊息,以便最終在拍賣會上,贏得櫻桃園。
對於這種要求觀眾高度參與的劇場形式,令子依非常著迷,在讀書時期她已致力探討浸沒式劇場的觀演關係,希望探索一種完全能夠融入觀眾的形式:
「在市面上的劇本殺,大多只能夠做到物理空間上的浸沒,我們希望做到的是關係上,以至情感上的浸沒。例如,當觀眾在看兩個演員扮演一對夫婦,觀眾只是觀看者,並沒有進入到他們的關係。但如果這個時候觀眾被賦予女兒的身份,那麼她在關係上就獲得了定義,亦自然而然被捲進我們所營造的規定情境中,從而獲得更好的沉浸式體驗。」
創作流程
要將經典文本改頭換面,同時保留原著精神,再以嶄新形成讓觀眾參與,當中遇到的考驗和困難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子依亦笑言應該沒有人會像他們那麼蠢作改編,因為這種做很麻煩,直接寫一個反倒更快。市面上的LARP不斷冒起,他們算是趕上了這股熱潮,但以經典文本作改編,他們似乎是相當少見的例子。子依分享他們的創作流程:首先先將文本作時空上的改編,將人物活生生的搬去新的時代;然後豐富原著的邊緣角色,讓每個角色都有豐滿的設定;最後為角色之間增添關連,使他們的任務和行動互為影響。
(劇照由戲劇部落提供)
演出當中涉及不同互動環節和小遊戲,勝負隨時左右大局。
「遊戲與戲劇的共通點在於其任務。每個戲都有一個最高任務,當中由多個的小任務串連而成。遊戲同樣由不同的小任務組成,到最後實現最高任務。在舖排過程中,怎樣才能讓每個人物都有一條完整的線呢,當中的技術點就不計其數。而且,遊戲劇場的設置,從來都是牽一髮動全身,一個角色改動,其他角色都得改,然後又得重新審視一遍,這個過程很痛苦。
我本身很喜歡櫻桃園,也是我讀劇會分享的第一個劇本。它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劇本。我一開始以為複雜的人物關係非常有利於改編成為角色扮演遊戲,後來我發現我錯了,還是自己重新寫一個比較容易啊。戲劇的角色通常比較豐滿,但這也有可能不利於遊戲。遊戲則是充滿激情與幹勁,讓人樂在其中,達致「心流」的狀態(按:即個人透過專心致志地從事一項活動,從而達至忘我境界)。但是契訶夫筆下的角色都覺得自己很悲哀,角色的調子與遊戲的調子差很遠,如果完全跟足角色的話,很難讓觀眾進入到遊戲的「High點」。所以要把原著人物的基調進行調整,以便玩家更能夠適應遊戲的節奏。」
改編的難度
為甚麼會選擇改編在1929年的中國?有遇到難以轉化的地方嗎?
「普通戲劇可以不用太在意觀眾對背景時代的認知有多少,畢竟他們可以透過表演去讓觀眾了解代入;但是遊戲最好先能夠讓觀眾有所想像。俄國背景對觀眾來說可能會太虛妄了,他們要怎樣去理解俄國的社會變遷呢?所以我們選擇一個比較接近觀眾的時代。事實上,兩個時代都分享著很多共性:舊的貴族正在消亡,而新的勢力正在成長;大家都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很多人也空談著我們應該怎樣做,但會行動的人卻很少。
雖然我們很難理解在俄國地廣人稀是一種怎樣的景象;我們也很難理解,俄國人之所以熱情是因為人太少了,那麼大的一個冬天,那種渴望得到熱情的款待是難以想像的,這些都是很難理解的風土與人情,但是由於中國與俄國都會農業社會,它們本質上存在農耕文明的共同性,它的根也是很接近的。所以挪到中國也是成立且合理的。」
你如何理解「忠於原著」?
「當能夠深刻理解契訶夫的精神是甚麼的時候,就會發現我們身處所認知的世界可能已經跟他的世界在某個層面上混和,不再需要表面上的混和了。我不需要這些人物完全等於原著中的人物,但我仍然可以塑造櫻桃園的消逝:一種美的消逝。
契訶夫之所以成為經典,因為它不拘泥於某種時代,亦不拘泥於某種時代下的人物。只要保持他的人物的真實性,縱使換個時代,其實亦不會偏離太多。
我在四、五歲的時候曾經歷搬家。在搬家前一晚我睡不著,哭著跟媽媽說:「媽媽,我們都要搬走了,有沒有人跟我們的老房子說說話?」當時我哭得很傷心,覺得那房子一定很寂寞,因為沒有人住它了。我覺得這種情感,跟後來我讀《櫻桃園》所感受到的情感很一樣。
又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我把《櫻桃園》分享給一班小學生,帶著他們一起讀,為他們解述這個故事。竟然,五、六年級的小朋友都感動得流下淚水,我當時也很難想像。後來發現,櫻桃園有一種更廣義的意義在其中,就是我們生命必須承受失去一些東西。但凡你理解失去,你對《櫻桃園》的消失就會有共情。所以,我更想追求廣義上的《櫻桃園》。」
花了那麼大的心力改編《櫻桃園》,究竟跟傳統地看一次《櫻桃園》的演出有甚麼分別?筆者有幸親身經歷一趟,被賦予角色倒霉鬼王一白(即原著中的Yepikhodov),穿上劇組預先準備好的服裝,拿著一袋屬於自己的微薄薪金,再經歷一輪命運的捉弄和選擇,最終迎來跟原著一樣的命運:離開櫻桃園。我跟子依分享,當我被逐出櫻桃園的時候,還是挺到感受角色的失落。這是我之前看櫻桃園的演出都沒有過的體驗,可能是因為這次身在其中吧。
「這也是我們設計好的,要觀眾去體驗被掃出門口的感覺,本想做得更多,例如要大家把東西收執好、為傢俬蓋上白布、或者加上封條之類,但後來因時間限制就沒有採用。
不過,我還是希望觀眾有機會就看看戲吧。這次作品有遊戲性質,希望可以讓《櫻桃園》更易吸引喜歡玩遊戲的人,門檻較低。但始終跟看戲的體驗是不一樣的,我還是想把它做得更戲劇一點。」
製作和營運的困難
烏鎮戲劇節為你們提供怎樣的支持?
「一棟房子。給我們的時候還非常髒,電路也沒裝;房子裡裡立了一根桿子,把屋子撐著,因為房子快塌了,幸好演完還未塌,哈哈。
還有就是觀眾報名太火爆了,但每一場只能招待14位觀眾,很多觀眾想看還是看不到。而且有些日子一天演兩場,對演員的要求也很大。他們既要熟悉流程,向觀眾介紹規則,又要兼顧演繹的部分,再加上和觀眾不斷互動,每個時間點上該做的事件也不一樣,演員需要很靈活多變。」
(劇照由戲劇部落提供)
演員須同時兼顧主持、解說、協調、演繹等多方職責,對演員的要求很高。
展望
《HEY!》會怎樣發展下去?
「日後再作調整時,會希望可以改為8-14人都可以參與,這樣才能市場化,以應付個別觀眾沒有來。但是這樣的工序也很麻煩,工作量也挺大的。另外,就是繼續豐富角色,讓他們有更多情節點,這樣也可以讓觀眾有更大的選擇空間,有更多的可能性。
長遠來說,希望作品能夠落地(找到固定的演出場地),不過也是相當不容易的。」
你覺得LARP會成為一種趨勢嗎?
「我蠻看好這個市場的,在內地也只是起步階段,對於將來的發展,甚至可能會領先於其他國家,所以是很值得探索的一塊版圖。」
跟子依聊了一個下午,了解過背後的創作過程後,更不得不佩服整個團隊付出的心力。在這些年,我們一直叩問劇場的意義和獨特性,LARP會否成為未來劇場的出路?我們拭目以待。
臨回港之前,我再問子依,對於香港的觀眾和創作者來說,LARP還是一個頗新鮮的概念,你有甚麼意見給予我們?
「大家得到的參照也沒有很多,最重要是總結出自己的創作方法,多跟志同道合的人作定期交流。大家也是最早一批在探索這塊版圖的人,這挺讓人振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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