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
看完《母親.李爾王》,再看《王子.哈姆雷特》,不免感覺憂鬱王子成了瘋狂國王的一個兒子,剛剛停止崩毀的世界,又在他身後繼續坍塌。我不知道是否純粹因為演員檔期的關係,王墨林才做了如此安排,然而順著這個次序看下來,權力與反抗的辯證運動持續在未完成的狀態。也許,運動的未完成,更貼近我們當下的處境?
我想先從政治社會運動和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談起。無論是太陽花、雨傘或反送中,還是已然成為紀念物、甚至是文創商品的1968年法國五月運動、美國反戰運動、日本安保鬥爭,這些運動本身就是一場巨型表演,藝術家和素人投身於創作大量的詩歌、劇場、物件裝置、街道傢俱、影像作品,而且素人不見得比藝術家遜色。因此,許多論者紛紛給予這些現地製作的手工展演很高的評價,比如日本評論家港千尋就把太陽花運動中出現的木刻版畫牆、用繩結固定椅子和電風扇做成的路障、對於交通號誌的竄改等等,提升為他的書名所說的《革命的做法》;香港學者彭麗君則在《民現:在後佔領時代思考城市民主》裡,舉了金鐘樓梯、連儂牆、遮打自修室等例子,認為「這些藝術和手作,也幫香港把一些『非地方』變成社會和政治空間」。
問題是,藝術家所面臨的挑戰,總在運動過後才開始,而非運動期間。不難發現,任何佔領運動都會形成一種多樣化的景觀生產,藝術家很容易在這裡找到發揮空間,藝術參與是受到群眾歡迎、媒體關注的。然而,當運動落幕,佔領撤離,話題退燒,藝術家甚至會被懷疑或是自我懷疑,為何要舊事重提?誰在乎呢?因為媒體社會鼓勵活在「當下」更多於「事後」,以至於我們經常忽略了一場運動是否足以成為「事件」,並不完全取決於事發當時的規模和影響,還有賴時移事往之後,人們如何反思和記憶。彭麗君自己在書中對話鄂蘭(Hannah Arendt)時,引用後者談論康德(Immanuel Kant)的句子:「對康德來說,故事和事件有多重要,不是看它的結局,而是看它如何為未來開啟各種新視野。」換言之,太陽花運動能否稱為「革命的做法」,必須要看佔領立法院及週邊街道之後,這件事能否在其他空間,持續或斷續地,產生迴響。
攝影:許斌
無人哀悼的運動
楊奇殷的獨角戲《王子.哈姆雷特》是年輕世代面對「運動傷害」的一次難得的嘗試。從2014年太陽花運動以來,我恰好在學校任教,我說不出的訝異近幾年上大學的學生,對那場運動已經不太有感了。因此,我們回首那場運動的情緒,不會是哀悼運動已死,而是哀悼的不曾發生,是憂鬱。海納.穆勒(Heiner Müller)寫作《哈姆雷特機器》(Hamletmachine)時說,哈姆雷特返鄉參加父親的國葬,卻發現沒有人感到悲傷,這點很像戰後東歐對於革命的冷感,恐怕也是哈姆雷特直到今天與我們依然相似的地方。
在開場的一片昏暗裡,觀眾依稀辨識出一具被繩索吊掛在半空中的軀體,楊奇殷像被勒住脖子一樣說著:「熱!熱!/是我們誤會了世界會好轉的可能/昨天,一定比明天更好/我窒息,但不是被警察壓倒在地上/這個地球爛爆了!爛爆了!」然而,與其說他是懸浮,他的身體更接近不斷地下墜,以至於當他墜落在沙地上時,雙手仍然像一隻地鼠般往下挖,似乎他要把自己埋進地底下,因為關於那場運動的記憶——佔領議場、與警察爆發流血衝突、慷慨激昂的學生領袖吶喊口號——已經全部化為塵土:「漂亮的說詞!美好的夢想!突變的迷因!/所有的理智現在全都變成了走音的歌聲」,他對著從指縫間流光的沙粒說。
從空間的向度來看,這是一具垂直升降多於水平移動的身體,一具喪失行動力的身體,憂鬱的身體。這裡,行動和表演是重疊的,無法行動(act)演變成不能表演(act)。於是,我們看著演員對角色宣示自己的主權:「我不是傀儡/不是哈姆雷特的傀儡/更不是哈姆雷特亡靈的傀儡」,倒頭來還是不得不承認,拒絕成為他人的姿態,也只是對哈姆雷特的拙劣模仿而已:「哈姆雷特,我不想再演了/因為我再怎麼演也演不過你」。弔詭地,在一場表演性非常強的運動當中,我們逐漸失去了表演能力,因為我們必須為了「自己」而站出來,我們必須不是別人。「在這個爛透了的地球上」,楊奇殷最後兩手一攤,說:「哈姆雷特也被演爛了」。
攝影:許斌
去浪漫化的運動詩學
怎麼會這樣呢?港台兩地的抗爭熱潮退燒之際,香港評論人陳景輝在〈浪漫想像中的青年、末日和救贖〉一文中,提出了冷靜而深刻的批判。他指出反送中運動有一個盲點,固然許多青年受到道德感召,以勇武的姿態站在警民衝突的最前線,可是這裡頭有一個「浪漫主義問題」,就是把一場運動視為「香港最後一戰」的所謂末日情緒,其實也反過來「把自己提升為這個世界的作者」。換句話說,把情況說死的同時,也把自己看得過分重要了。這剛好反駁了台灣學者何明修在《為什麼要佔領街頭?從太陽花、雨傘,到反送中運動》一書當中的立論。他解釋,為何這幾場運動會如此聲勢浩大,明明誰都知道,面對北京的強硬作風,運動成功的機會渺茫?因為走上街頭不是覺得可能會贏,他說,「而是他們擔心會失去某些更重要的東西」。這個解釋正是落入了陳景輝所說的「浪漫化」,就是這種「輸了運動,重要的東西也將永遠失去」的末世感,鼓動抗爭者追求更激烈的對決時刻,不斷升級的衝突,把「當下時刻作為歷史的頂點」。
戲中,楊奇殷擺弄著一個赤裸的洋娃娃,一邊感到納悶:為甚麼運動到後來總會走向分裂,覺得「這已經不是屬於我的運動了」?「畢竟運動現場真的很微妙,會有一種把人推向狂熱的煽動性,讓大家覺得『我在這裡很重要』的錯覺。」以這段表演補充陳景輝的話,那個被神聖化為歷史頂點的當下,也是自我的頂點,「我」絕對不像洋娃娃一樣是被操控的。我就是我,竟至失去了表演意識,而表演意識可能也是很重要的東西之一。
攝影:許斌
我相信王墨林、鄭尹真和楊奇殷並非反動,相反,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是,如何在運動之後延長運動,不只是對抗它被遺忘,也對抗它被記憶的特定方式。就這點而言,他們是以詩意的語彙,把我們因為太過計較運動的成敗和目的性,而排除掉的曖昧、模糊、不確定感,放回運動之中。我們常把浪漫與詩混為一談,他們恰好是用一種運動的詩學,逃脫浪漫化運動的陷阱。當過思想犯的韓國思想家申榮福在《話語》裡論詩的句子:讀詩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要被帶往哪裡,唯一肯定的是,「詩不會往哪裡去。因為若有它該去的方向的時候,便是詩失敗的時候」。詩可以重新敞開運動的多個向度,如前述,若沒有這種敞開,運動也無法成為事件。
希望有一天這兩齣戲能和香港的朋友碰面,也希望更多反思運動的香港作品,能被台灣觀眾認識。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