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李爾王的子女們(上)
文︰郭亮廷 | 上載日期︰2021年8月2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母親.李爾王》(攝影:許斌)
主辦︰人力飛行劇團、窮劇場、身體氣象館、牯嶺街小劇場
演出單位︰鄭尹真 »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
城市︰台北 »
藝術類別︰戲劇 »

2021年8月

 

2021年4月下旬的兩個週末,台北牯嶺街小劇場推出了兩齣獨角戲,《母親.李爾王》與《王子.哈姆雷特》,導演都是王墨林,演員分別是鄭尹真和楊奇殷,劇本改寫也出自演員之手。香港朋友看過這齣戲的恐怕沒幾個,其實就是在台灣,小小的劇場空間能容納的觀眾也很有限。但我仍想在這裡討論這個二部曲式的表演,因為它勾動了最近和未來,兩岸四地特別緊張的一些問題:面對一個眼下扳不倒的權威,反抗者的力量可能來自哪裡?與此相關,當運動結束後,過程中的參與者如何延續運動的生命?

 

作為二部曲的上集,《母親.李爾王》觸碰了關於權威的問題。眾所周知,莎劇《李爾王》(King Lear)講的是一個威權的老父親,渴望從女兒那裡得到愛的證明,卻慘遭背叛,因此發瘋死亡的故事。國王李爾的蠻橫,和他失去王權後的脆弱,顯然是不相稱的。李爾在開場時炫耀了一下的權力,旋即在大半部戲穿越荒野的瘋狂之中逐漸瓦解,令人不禁懷疑:李爾王的威權形象,難道是冒充的嗎?他怎麼能指責女兒所展示的愛是虛偽的,如果他自己所展示的權力就不是真實的?

 

攝影:許斌

 

法西斯之愛

 

上場時,鄭尹真扮演的是女兒的角色。也是眾所皆知,李爾王的三個女兒,對他愛恨不一,但是在戳破李爾的虛妄這點上是一致的。可能是這個原因,鄭尹真把她們合體了。有意思的是,這三位一體的女兒並非純潔的化身,而是和她斥為虛假的父親一樣虛假,並且對於這種虛偽不但沒有義憤,還感覺很爽。「父親,你的手充滿假仁假義的味道/是,你的每一寸都是國王/而我是你親生的女兒骨肉」,「是你精液凝成的一個疔瘡/一個隆腫的傷痛」,她說,同時以一種情色化的表演,讓身體在性愛的節奏感中屏息、失重、墜落。就這樣,女兒和父親既成為共謀,又是對反;她和他一樣愛慕權力,不同的是,他隱藏而她暴露了權力淫猥的一面。

 

我很喜歡的波蘭作家楊.科特(Jan Kott)在《莎士比亞,我們的同代人》(Shakespeare Our Contemporary)裡說過,《李爾王》不是一齣悲劇,更像是對悲劇的嘲諷,因此它雖然有一種大歷史般的開頭和結局——從老國王的分送國土和退位,到新國王的即位——它其實是對大歷史、對開頭和結局,乃至於對開創新局的英雄人物的嘲諷。「《李爾王》的主題是世界的崩壞與衰落」,他寫道。這也是為甚麼,發瘋的國王一路上有傻瓜和盲人為伴,因為任何區隔都和這個世界一起塌陷了,真就是假,智就是愚,國王即小丑。悲劇成為無意義重複的殘酷,成了荒謬劇。

 

既然國王就是小丑,那就不必在李爾王之外多演一個傻瓜了,第二段表演就呈現了一個丑角式的國王,嘲笑國王的國王。發狂的國王變得和女兒一樣,更興奮於權力的矯情和做作。這裡,鄭尹真帶入京劇老生的聲腔與姿態,表現的卻不是威嚴,而是威嚴的不可能,是對威嚴的嘲諷。至於那個傻瓜,這齣戲用了一個玩具猴子代替,打開開關就會自動敲鑼;而它一敲鑼,李爾也像開關被打開似地,笑到感覺自己可悲,又在哭泣中感到可笑,使得笑與哭泣成為無意義的殘酷重複。於是,我們才剛聽到他說,讓我們「冷眼旁觀這個國家一直在要統一或要獨立之間輪流作莊」,「直到那班法西斯黨徒隨著月亮的圓缺升降而消散」,隨即又看到他拿破布當大旗揮舞著,咆哮道:「你們想我要哭了/不,我不要哭/我還有我的人民支持我」。

 

看到這裡,我很難不想到兩岸的政治情勢。由於香港《逃犯條例》、國安法等一系列強硬政策,中國內地愈來愈等同於威權統治,台灣似乎毫無疑問地被擺放在民主自由的一邊。好像只要「愛台灣」,我們就很方便地對抗權力了,可是我們並不真的那麼關心民主與威權,唯有這樣,我們才會無感於、甚至不敢於去辯證甚麼是中國內地的民主和台灣的威權。因此,這種愛與其說是民主之愛,更接近一種法西斯之愛,我們愛的是一種不用去理解複雜現實的團結一致,一種其實甚麼也抵抗不了的假的權力。結果,從太陽花到雨傘和反送中,一切運動都被選舉的激情給吞噬了,到頭來真的只剩下「在要統一或要獨立之間輪流作莊」的靜態重複,好像甚麼也沒有運動過。這些問題在《王子.哈姆雷特》對於運動的批判中有所延伸,容我下回分解。

 

攝影:許斌

 

神話作為邊界

 

《李爾王》的世界看似無所不包,有國王和小丑,有孝子和惡女,有忠臣和叛徒,唯獨母親缺席了。同時,許多部莎劇裡出沒的鬼魂,這齣戲裡也不見蹤影。科特或許會說,那是因為它攤平了一個無邊無際的荒涼絕境。那麼,當鄭尹真在下半場先是扮演陰間的母親,繼而成為一位背對觀眾的招魂人,她等於是在問:母親與幽靈,作為這個世界的被遺忘者,如何成為一種反抗的來源?

 

有意思的是,鄭尹真所詮釋的母親與靈媒,都採取了一種劃定邊界的姿態。死去的王后靜靜地收拾李爾王遺留在場上的物件——皇冠、權杖、破布巾、玩具猴子——就像是一個拾荒者在撿拾遺忘的碎片。然後她發現,她自己也把自己遺忘很久了,她自己就是一個被拾起的碎片。「你是王后/你是母親/荒蕪的子宮/乾枯的河床/你沒有話要說嗎?」說完,她以權杖跺地前行,直走到地面消失的邊緣,木杖仍兀自地跺向虛空。這名母親是在記憶和遺忘的邊界上徘徊,也是在這片貌似廣大的土地邊緣,刺探一片更廣大的虛空。

 

至於召喚亡靈的巫師角色,可視為這名母親的一個神話形象。「讓權杖帶領我們通過火焰,穿過漩渦/跨過泥沼,經過死蔭幽谷/走向曠野、沙漠、深坑/抵達應許的無人之地」,她說,而且始終背對著觀眾,彷彿她自己就是一塊界碑,以她為界限的前方,就是一個收容所有孤魂野鬼的神話世界。

 

換句話說,母親與神話提供反抗者的,是一種辨認邊界的可能性。《李爾王》描述了一個全面崩壞的世界,裡頭的壓迫與反抗,只是掌權與奪權的絕望循環;《母親.李爾王》則透過缺席的母親和亡靈,指出這場崩壞其實是有止境的,那些被壓迫與反抗所共同遺忘者,就是反抗的新希望。希望的意思不是成功,因為神話裡的成功和失敗,意義是浮動的。同樣對於神話很感興趣的意大利電影導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有所體會。他說,神話(與詩)真正要反抗的,是反抗一切現成的反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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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藝術學院(現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學士,巴黎第一大學美學系學士,雷恩第二大學劇場研究碩士。現為大學講師,藝評人及譯者。文章散見於《表演藝術雜誌》、《今藝術》、《藝術觀點》、《劇場閱讀》等刊物。譯有《疊韻》、《無用之用》、《與脆弱同行》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