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導演是枝裕和拍的經典《下一站.天國》,劇情是寫人離世後會走進前往天國的中途車站,尋找生前最難忘的回憶,看過回憶製成的片段後亡靈便忘掉一切,安心上路。《下》片帶出的是人生在世時,要好好活下去並珍惜眼前人,以免為所做過的事畢生後悔。從「演戲家族」製作的音樂劇《路比和嫲嫲的鐵路 5 號》中,竟見莫翠盛寫的劇本在意念、劇情和信息上相當接近《下》片,當然台上的戲劇效果跟電影是截然不同,因今次是要憑戲同時向成年人與小朋友觀眾表達「怎樣對得起自己的人生(包括重視的人)?」這老生常談的課題。
《路》劇不像《下》片般寫多個角色的多段人生,而是集中寫主角路比(王耀祖飾)與嫲嫲(楊詩敏飾)於幾個人生階段中如何相處,對小朋友觀眾來說更易追看,角色的處境和思緒變化亦更清楚。導演彭鎮南把大量富兒童劇效果的舞台元素融入路比這小朋友角色的生活情節中,加上由「傳承愛樂」成員現場演奏的多首劇中歌曲,使《路》劇於視、聽效果上跟《下》片構成更大的差異,最重要是令觀眾投入地追看路比與嫲嫲那處理得生動、動人的心路歷程,不會感到此劇是生硬地交代人生經歷與說教地帶出信息。
《路》劇劇首有個有别於《下》片的驚喜編排,路比於家中打機期間突然墮進似幻夢的「最後中轉站」,雖看見許多亡靈但其實這小朋友主角仍未死,劇本、導演的場面設計與Billy Tang的燈光設計、馬立賢的多媒體設計成功地將撲索迷離、焦慮不安的劇場氛圍凝聚得夠濃烈,有趣是從作詞人唐家穎所寫的「從未有過的心情,平靜放鬆心境,前事過,念記麽,總得放下撇開枷鎖」等歌詞,以及某個在生時是傷殘人士偏死後能放下拐杖走路的亡靈角色中(放下拐杖戲充滿黑色幽默),易體會到效果矛盾的處理並非為人死後而創作,相反是提醒在生的觀眾於遇上困境時要盡力撇開枷鎖,正如路比在最後中轉站遇上已離世的嫲嫲才檢討過往的嫲孫相處問題,無疑太遲,幸過往嫲孫的人間相處時光對觀眾來說,確是些可解決相處問題的好借鏡。
導演將路比唸幼稚園時所玩的玩具,變成由演員們飾演的特大版、會走會動玩具,像卡通人物的各種玩具令家居環境盛載著迪士尼樂園般的模樣與氣氛,加上《勇者鬥女巫》這首歌見嫲嫲樂於扮女巫跟扮勇者的路比玩成一片,就算嫲嫲玩時埋怨過家中玩具太多,大、小朋友觀眾亦會看得開心。值得注意是導演於愉悅的劇場氣氛中是暗藏了無奈,敏感的觀眾或會聯想到現實無論貧或富的小朋友,都可能感到生活壓力很大,台上呈現的無憂無慮其實是心靈缺失/慾望的填補,而從整齣《路》劇所見,路比的爸爸媽媽是不存在的,約五歲的小朋友只能跟嫲嫲玩而未能多見或許在家外忙碌工作的父母(若是父母的關係惡劣或離異,就更不幸),情況好比不少兒童終日跟外傭相處,是社會的悲哀。
路比唸小學時的戲份,見三個媽媽鬥子女參加課外活動的數目、種類,偏偏嫲嫲說只要路比活得開心便可,可是不久嫲嫲以買新手機利誘孫兒考取高分,路比為考高分竟出貓……假若嫲嫲能持續做個「求學不是求分數」的輕鬆家長,後來便不會內疚地唱出「撫心去問誰做錯,有否真心反省,你我都也曾同犯接應,歪風才能振興」等歌詞,這首叫《誰對誰錯》的歌在用字上未夠準繩,不過已能結合虛實交融及帶有畏懼感、戲劇張力的法庭審判戲,將嫲嫲違背初心的心境處境道出來。目睹嫲嫲的做人信念遭強大的社會歪風掩蓋,然後怪責自己令孫兒踏上沒有適當指引的競爭歪路,以及嫲嫲有真心反省卻埋怨社會的錯連累自己,便感到嫲嫲縱有缺點,幸比起一些永遠不懂反省、總是將自己的錯徹底推缷給别人、終身掩著良心做人的真正禍害社會者,仍屬本性善良並肯令自己變得更好的人,要變好的心態可成為令觀眾活得更好的原動力。
後來嫲嫲患上腦退化症,不知情的路比卻對嫲嫲諸多怪責,如埋怨她没有趕及去看他的比賽。編劇善用身份/靈魂交換的創作手法,使嫲嫲的靈魂上了路比的肉身去參加運動會,以及路比的靈魂上了嫲嫲的肉身去體會腦退化患者所經歷的迷失,此交換意念看來是源自一個常見的劇場遊戲,該遊戲的目的是透過角色扮演,讓關係/身份對立的兩個人可從對方的處境中更瞭解對方,然後嘗試摒除自己的自私/缺點並顧及别人的感受,換言之劇中路比與嫲嫲交換身份後見彼此的關係得到改善,是由於路比從瞭解嫲嫲的病況中消除了誤解,而世上有太多敵對、繃緊的關係,也須靠放下執著、私心去瞭解對方,才有望改善。
筆者十分喜歡楊詩敏於《路》劇唱出的搖滾歌曲和小調歌曲,唱得熱血沸騰的搖滾歌令觀眾感受到嫲嫲在患腦退化症前,也有一顆想改變現狀/未來的熾熱之心,而嫲嫲邊替孫兒塗藥邊唱著《河邊歌》(小調歌) 中「落要歸根,樹會再生,倆牽引」等歌詞,則帶來一份詩意、演繹情感與動人畫面合一的精彩效果。搖滾與小調於劇中只佔全部歌曲的少數,大部分歌曲是混入了黑人音樂味道的百老匯音樂劇式歌曲,從黃旨穎的作曲、羅健邦的編曲、趙增熹做音樂總監的取向中,加上劉穎途的音響設計,可感受到《路》劇在聽覺創作上希望做到音樂層次豐富多變、聲音聲效澎湃熱閙,故此許多歌曲都不單用現場演奏的管弦樂緊震撼著觀眾的心,使觀眾一下子便能跟角色的心境融合起來,更聽到配角、群眾演員演繹下有大量的和唱和音效果,令視聽之娛得到驚喜處處的層次昇華,其中一個昇華是主音與和唱之間似存在著或認同或對立的對話,如《雲外世界》這歌曲便見唱主音的車長與唱和音的靈魂們以一唱一和的方式,帶領路比與嫲嫲回到過去而嫲、孫又願意回去,使「(車長唱)曾經,一瞬間,捉到嗎(靈魂唱)過去年華(路比、嫲嫲唱)沿途奇妙變化,像夢又似假」等歌詞唱來構成了和諧悅耳的三重唱效果;至於《你咪埋嚟》中「(路比唱)你咪過嚟,你咪埋嚟,你咪亂嚟。(途人唱)笑吓你,嚇吓你」等歌詞,則見以二重唱的方式唱出了可怕的敵意。
王耀祖以懷著童心的說話態度及模仿小朋友一舉一動的肢體動作,將路比的孩子模樣與孩子氣活靈活現地發放出來。要將多個亡靈的特質演繹出來確是困難,幸燈光設計師讓眾演員戴上創意非凡的燈罩帽,發光燈罩帽似一個個懷有生前記憶的亡靈腦袋,跟後來善用燈光效果彰顯嫲嫲與路比在相處上的變化,同樣證明燈光於舞台上不只營造氣氛,而是可跟角色處理建立更緊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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