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吊在半空的夢幻與虛幻:作為「敘事孤兒」的《小飛俠》
文︰雷浩文 | 上載日期︰2021年7月5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小飛俠 »
主辦︰綠葉劇團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22/5/2021 3:00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面對反覆的疫情,不少香港劇場演出都必須臨時取消,令劇人無所適從。綠葉劇團的《小飛俠》改編自家喻戶曉的同名童話故事,本屬康樂及文化事務署2020年「冬日開懷集」節目之一,卻因政府收緊防疫措施而被迫延後半年演出,終在5月以獨立節目的形式順利舉行。

 

我們無從得知綠葉劇團在這半年間有否因應活動名義的變更而對演出進行相應微調,但觀乎其在前作《孤兒》中透過揮灑自如的敘事手法對經典敘述所作出的有力挑戰,相信觀眾均期待劇團在同屬改編劇的新作中,能夠展現出同等俐落的舞台實踐。然而,面對《小飛俠》這個開放性極強、近乎人言人殊的流行文本,縱使劇團努力嘗試找出一種適合當代社會的方式重新演繹這個英國「孤兒」的故事,惜仍似未竟全功。

 

作為成年人童話故事原型的《小飛俠》

 

1904年於倫敦約克公爵劇院首演的《小飛俠》曾多次被改編為戲劇及電影作品,箇中原因其實不難理解——它既是一個典型正邪對決的故事,也有著性格鮮明、魅力非凡的人物角色。然而,作為一個經典的「拒絕」成長故事,《小飛俠》最擄獲人心之處在於其能夠充分反映現代人自污穢凡塵中全身而退的想望,而主角小飛俠遺世獨立的姿態,則早已屹立於當代流行文化之中,成為歷久不衰的文化記憶。無論改編作品各自對原作的演繹方式為何,均總是無法繞過這個構成原作根基的社會想像。

 

然而作為敘事藝術的作品,《小飛俠》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講的故事:改編作品固然被期望保留原作中那些構成上述主題的最基本敘事元素,如最後的經典決鬥及刻劃聚散的片段;但除此之外,原作中段那些瑣碎得近乎滑不溜手的故事情節,以及原作者從來沒有明白地解釋為何小飛俠不願成長的做法,一方面令後來的創作者擁有不少演繹空間,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得在這種「被判定的自由」下在空白的試卷寫上自己的答案。甚至可以說,這種有待填補的永恆空白,正是成就作品經典地位的重要原因。

 

就演出本身基調而言,綠葉劇團的《小飛俠》仍算是跟大部分演繹這部經典的作品一般,洋溢著童趣與歡樂。無論是那老少咸宜的音樂劇式表演節奏、在地化改編角色名字的嘗試,還是重複逗趣的誇張形體動作,均在伸出式舞台及其全景佈置下,成功營造出一種充滿夢幻色彩的童話氛圍。舞台佈置傾向簡約而不失靈動,如地洞固然是《小飛俠》原著故事中的重要地方,但在全劇中被賦予多重意象及敘事功能,如照射他人的鏡子、自己的倒影,以至於「扑傻瓜」(打地鼠)的玩樂之地等。節目宣傳中特意強調的川保久玲風格的衣着,反而在實際的觀演經驗中被充滿活力的角色給完全蓋過了。

 

然而《小飛俠》原著本來就不甘於只成為一個歡欣逗趣的童話故事,而是總不時透過尖酸的對白諷刺上流社會的虛偽。同樣,這次演出也並不滿足於平面而安全的去社會化童話敘述,而是透過如劇中一些令人笑中有淚的戲謔式對話,嘗試緊扣當代社會,遙相呼應原著那拒絕屈服於醜惡成人社會的反抗意識。此外,這次演出大大簡化並適度改寫原著的故事,並透過小飛俠及其他角色的抒情獨白、一人分飾多角及回音等方式,將焦點放在原作本來就蘊含的角色的自我質疑,邀請觀眾進一步思考原作中那些被隱沒的細節。

 

改編的政治、倫理與技巧

 

劇場改編經典作品的方式從來都大異其趣,以最近演出為例,大而化之的自由發揮,如浪人劇場的《一劍蜀山》,或傾向原汁原味的呈現,如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暴風雨》,都是因應觀眾對經典文本的印象與記憶而進行針對性(不)重新書寫的改編方式,而綠葉劇團對《小飛俠》的搬演則深入虎穴,選擇以化整為零的方式,悉心地對原著的敘事進行細緻綿密、與原著遙相呼應的改動,希望在經典化與去經典化的兩極中摸索出一條新的蹊徑。

 

某程度而言,開宗明義的後現代式再創作,或是相反,得到原作權威加持的經典式演繹,均是風險相對較低的改編做法。故此,劇團願意在這次創作走出安舒區,不以形式取代實際劇場經驗,本來就是值得稱許之舉。然而,當劇團處理上文所述的《小飛俠》原著中那令創作者卻步的空白,嘗試在其中添上色彩之時,便顯得有點進退失據,這特別見於其缺乏層次感的敘事。演出時而注入不必要的抽離,如去脈絡化的多語言對話,時而卻又流於平面乏味的說教,如結局鐵鈎船長與小飛俠決鬥及創作者新加入的二人「大和解」的一場戲。不同層級的敘事無法在故事中得到適當的疏理,劇中人物的說話也頓時變成仿如自由落體的虛幻夢囈,令觀眾陷入敘事的泥沼,與《孤兒》那手術刀式的敘事處理差距甚大。敘事的缺失,反過來又令劇團本來擅長的形體發揮受限,演出中段大量馬戲式雜耍,雖如前所述不失其趣味,但這些過度重覆、漸見冗贅的嬉鬧,也難免令人產生過猶不及之感。

 

然而,必須一提的是在客觀效果上成為了節目宣傳噱頭的「吊威也」(懸吊鋼絲繩)在全劇中發揮的作用。劇團在這個特技環節的處理手法有點令人出乎意料,我們並沒有看到角色在相對狹窄的舞台空間內到處亂飛或在半空進行英雄式的華麗決鬥,而只是一再目睹劇中人和物如何平凡、一動也不動地懸吊於空中,這種沿華洗盡的靜默,仿佛在回應及解構《小飛俠》故事的文化空白,成為了整個演出最令人感到驚喜的創作。同樣,戲劇中段角色由場外進入舞台、沉默不語的處理,也為緊湊得近乎變為鬧劇的故事提供一個難得的呼吸空間。這些做法在在顯示劇團不甘於停留在迪士尼式的夢幻,而是希望藉著夢幻逼近現實。在這個意義上,作為表演的懸吊的去(以及再)奇觀化,儼然突破劇場第四堵牆,直指演員與觀眾共同分享的物理及社會空間。

 

結論:《小飛俠》的「孤兒性」

 

與強烈風格化的《孤兒》相比,這次《小飛俠》的演出顯得輕盈得多,但是劇團的野心同樣不小,可惜整體而言顯得力有不逮。在我們對經典故事的既有想像及期望中,《小飛俠》似未能突破重圍,開闢出一條異於俗套的詮釋之路,而更多是淪為老調重彈;其中對特技及舞台邊界的處理雖不失創意及匠心,惜未能得到進一步的發揮。

 

如果說綠葉劇團的《孤兒》聲嘶力竭地作出控訴,成功令人反思究竟孤兒如何被歷史收編及馴化成為「趙氏」孤兒,那麼反過來,《小飛俠》這個耳熟能詳卻又總是在關鍵主題上眾說紛紜的「敘事孤兒」,卻弔詭地反令劇人失去了一個為全劇注入能量的支點,令演出頓然失去了重量。然而,無論如何,劇團也明顯努力提供了一個角度,讓大家重新思考經典故事的詮釋方向。從這個角度看來,雖說劇團未能好好駕馭原著那難纏的敘事,但作品至少有一種肯承擔究竟應該如何對待經典的態度。


(原載於2021年6月30日《藝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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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課程文學士、哲學碩士,2015年負笈德國慕尼黑大學修讀戲劇研究課程,並於2018年取得文學碩士學位。曾參與「京崑藝術行」交流計劃(2019)、「戲劇通──聽講現當代劇場這件事(香港篇.二)」講座及工作坊(2019),以及澳門城市藝穗節駐節藝評計劃(2020)。關注本地及海外表演藝術的展演性及劇場性,以及其徘徊於藝術與意識形態之間的幽微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