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應該是個貪玩的人,像《海鷗》和《櫻桃園》這樣收場慘淡的故事,他卻說明是喜劇。一個解釋是:即使結局是失戀自殺或「冚家鏟泥齊挖樹」,劇中人物的性格和處事是可笑的,時代巨輪也輾出了荒謬的世局。另一個要素在於導演的演繹,例如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便將《櫻桃園》當悲劇來演(但無數華人觀眾聽到這位大師的名字便立刻想到喜劇)。
當契訶夫名著當成遊戲又如何?疫症使劇場關門,是悲劇,卻驅使藝術家探索網絡演出的各種新可能,會否喜劇收場?最近在美國和香港兩個劇團,不約而同地把契訶夫作品改編成網上互動演出,在邀請觀眾參與的設計上亦十分相似。比較起來,可以觀察到這種新興戲劇形式和媒介的潛能和困難。
美國的Arlekin Players Theatre以Zoom來操作《chekhovOS /an experimental game/》,用虛擬綜藝節目的格局來解構《櫻桃園》,除了反思「性格決定命運」的問題,也針對「觀眾參與」的賣點作後設思考。導演 Igor Golyak 把契訶夫創作的世界演繹為一個操作系統,也是一個籠牢。所以一眾「契訶夫的角色」在聊天室傳「私人」訊息給觀眾求救,希望在演出過程的投票環節裡,觀眾的選擇可以幫助這些角色擺脫一百多年來不斷重演的悲劇命運——即「契訶夫戲劇」這個操作系統。在《櫻桃園》裡,這個關鍵選擇就是家道中落的女主角應否把櫻桃園的樹砍掉,變賣家產,之後或許仍能過點像樣的生活。在原著裡,她和家人捨不得斬樹,卻沒有其他解決方案,結果甚麼也留不住。
這個演出的喜劇性主要見於其綜藝遊戲節目的框架,有即時互動環節,參加者看到由《三姐妹》的「惡大嫂」Natasha過來客串當主持人,在一個 CGI 虛擬空間中主持抽籤問答和智能電話投票等活動。若觀眾打開鏡頭的話,還可以看見自己出現在遊戲空間中。
戲劇部份是預錄的《櫻桃園》選段及演員Mikhail Baryshnikov飾演的「契訶夫」自述私人書信內容,涉及他的肺結核病情,又講明《櫻桃園》是喜劇,甚至是鬧劇。這種「折子戲」的設計,需要觀眾本身對劇作相當了解才有效果。結果在演出過程中,大家在聊天室談得興高采烈,似乎都很熟悉劇作家的生平及其作品內容。有人說「這次終於把《櫻桃園》看成喜劇了!」
香港藝團「設計對白」的《沒有希望的廢青在看海鷗》則用Instagram作平台,先在社交帳號放上相關圖文資訊,而主劇情是分成十三段的「精選短片」,在兩周內分批上載,像連續劇。因為省略了不少原著劇情和人物,也有不少需要了解劇情的觀眾自行「腦補」之處。購票的觀眾可以進入另一帳戶觀看結局,並參與互動環節。故事背景改作香港,依原劇情,把香港演繹為落後的農村/漁村,北上才是繁榮的大都會,耐人尋味。這次演出的喜劇性可見於短片畫面中加插了不少動態貼紙,以及戲中「如果命運能選擇 你要乾旱地濕滑」之類(冷)笑話。
問題是,喜劇效果如何呢?或者問,喜劇和悲劇的元素加起來的整體效果如何呢?其實劇情和演員的演繹風格都是劇場裡正劇或Melodramatic的常見方式,在Instagram狹長細小的畫框中,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與那些趣味動態貼紙也不太協調。或許在 Instagram 和 TikTok 這類社交媒體平台常見的影像和演出風格,大多是生活化或個人表演式的,而一個結構整全又複雜的戲劇,很難用舞台劇的慣常演法照搬過去。
可以理解這是創作者的媒介實驗。Instagram的狹長畫面令角色擠在一起,而場景正是一個港式窩居,但加上露台卻有相當的縱深度。導演在鏡頭運動及場面調度方面有點心思,但未算圓熟順暢。很多時候看來是其中一個角色的主觀鏡頭(或其手中智能電話拍攝的視角),有時又像客觀鏡頭,效果是模棱兩可、用意不明。有不少主觀鏡頭是偷窺的視點,但在那狹窄家居中,其實被窺視者很難看不見有人在拍攝或偷看,而偷拍的動機也欠交代。結局的畫面從直幅轉為橫幅,分上、下兩場,分別在本來的家居場景及舞台空間拍攝,但劇情和演繹方式基本相同,有些觀眾會看到舞台空間拍攝的部份是上半場、家居場景在下半場,另一場次的觀眾則會看到場景的次序倒過來。在細小的電話屏幕上,這些視覺元素的設計也是用意不明:橫幅看來空間感更闊,但幽暗的舞台燈光和慘淡的劇情並無開朗之感;劇本和表演風格沒隨場景變換,效果也不明顯。
觀眾拿著智能電話觀賞及參與,涉及這作品的兩個特色:一是香港人及劇中人的困境,空間越收越窄;二是社交媒體作為溝通互動工具的特性。說到這一點,正觸及了《沒有希望的廢青在看海鷗》和《chekhovOS /an experimental game/》兩部作品最相似的地方:他們表面上讓觀眾用投票方式,參與選擇角色的命運,有更改劇情的可能性,但結果都是一樣。《chekhovOS》的觀眾在聊天室質疑投票之真偽,是否整個互動部份都是「契訶夫」這個操作系統的預設之「局」。「折子戲」部份以綠幕技術去除了背景,換上電腦動畫的拼貼效果,配合沒有陰影的「世界光」,整個畫面都很平面化,人物在其中更像受擺佈的玩偶。整體上,大家都感受到劇中人的身不由己。
《沒》的設計差不多,但每場可參與投票的人很少。比較起來,《沒》的互動設計並沒那麼有趣,只是在結局開始前要觀眾填寫問卷,然後要人納悶地等約半小時才有戲可看;後來在演出中段有一個關於「改變角色命運/劇情」的是非選擇題,比較概括,不像《chekhovOS》就劇情設定「女主角應否斬樹」這種具體「到肉」的問題。《沒》的結局演出沒有直播互動,問卷設計及投票也沒有令人感到真的改變到甚麼,互動效果不彰。這是否也是創作者的一個「局」?可惜觀眾連在 Instagram上互動交流的空間都沒有,無法對此有更深入的體驗,所謂「互動」便顯得更像一個綽頭。
最後要談及技術問題:這些利用現成網絡交流工具的演出,往往受制於很多技術因素,例如觀眾手上裝置的性能和上網的速度等等,都可能影響觀賞經驗。例如《chekhovOS》的投票有兩次,第一次不太順暢,頁面載入得太慢,我還未投票已出結果。《沒》的投票過程也不順利,Instagram的即時動態和影片播放功能有時跳得太快,有時窒礙過多;而在不同的功能及頁面間轉換的過程也有阻滯,同時要用私訊功能查詢,又要重新載入……過程中並無法好好看戲,結果少看了一截。這些互動設計原意是豐富觀眾的體驗,但也會增加各類干擾的風險。若那些特別設計的效果不明顯,其中的技術性問題便更易令觀眾感到納悶。
《chekhovOS /an experimental game/》
製作: Arlekin Players Theatre
改編及導演: Igor Golyak
原著劇本: Anton Chekhov
場次:2021年5月30日,早上11時 (北美東部時間)
《沒有希望的廢青在看海鷗》
製作:設計對白
改編及導演:陳泰然
原著劇本: Anton Chekhov
場次:2021年6月18日,晚上8時(香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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