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
鍾長宏很奇妙,他有兩個名字,台灣的芭蕾界叫他「長宏」,街舞界叫他「蟾蜍」。長宏是個厲害的芭蕾舞者,蟾蜍是個厲害的街舞者,你不會想到長宏跟蟾蜍,是同一個人。
最早,我聽聞街舞圈朋友說「那個蟾蜍啊,不知道為甚麼,跳起來停在空中可以很久」,然後又聽聞現代舞圈的人談論「你知道嗎,聽說長宏街舞很強,很難想像吧,他芭蕾跳得那麼好」。
我決定,一定要認識這個人。
鍾長宏(《熊熊歷險記》排練劇照,攝影:蘇威嘉)
我少年時習街舞,二十幾歲慢慢地往芭蕾和現代舞靠近。街舞叫我要get low,重心愈低愈好,我常嫌自己生得太高大,重心怎麼都放不低。到了芭蕾教室,芭蕾學生們輕盈優美,她們重心都在胸口,只有我格格不入,一眼望去,整屋子都是頸項優美的天鵝,只有我是隻重心太低的白鴨,更慘的是,我還是隻大白鴨,藏都藏不了。
光是練習「如何站得像芭蕾學生」,我就花了三年,我太明白街舞和芭蕾兩者中間,有多少要重新練習的環節。竟然有人能自在轉換街舞和芭蕾,此人非結交不可。
等待許久,終於讓我等到機會。
2018年OISTAT國際劇場組織和驫舞劇場共同舉辦「跳島舞蹈節:新竹跳」,我站在前廳迎賓,恰巧鍾長宏步入,我一個箭步上前「哈囉,你好,我是魏琬容,我一直很想認識你」,他爽快「哎呀,你好啊琬容」。
結識之後,我倆每次碰面必定聊街舞和芭蕾,漸漸地,我發現他不止是「如何跳好街舞和芭蕾」,他身上有別的。
《熊熊歷險記》此作就是個例子。
《熊熊歷險記》是《2021點子鞋》的邀請作品,《點子鞋》向來是芭蕾作品,按理說《熊》作也該是芭蕾,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
當芭蕾舞劇《Les millions d'Arlequin》的小夜曲響起,陳亭妤與鍾長宏分站兩頭,我還傻傻期待大跳旋轉等技巧動作。但他倆深深注視著對方,一人往前一小步,另一人跟上,再一小步,再跟上,身體沒接觸,眼神緊相勾,沒有華麗的動作,就這麽你一步我一步,完全沒有手部動作,單憑腳步丈量這空間。,一開始我偏頭疑惑,如同一隻第一次見到羊的牧羊犬(我知道眼前事物勾起我興趣但我無法指認這是啥),兩三小節後卻瞧出興味來——如果芭蕾剝掉了制式語彙、剝掉了引以為傲的肩膀到手指的弧線,就會剩下這個,一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相連,每一步都準準地踩在音樂上。
(明明是舞蹈,竟然有幾分武俠的味道)
《熊熊歷險記》(攝影:劉人豪)
就在那一秒我如被敲了一記,過去芭蕾教室度過的分分秒秒全部湧上心頭,曾經我苦惱「究竟甚麼是芭蕾的樣子」,如今它在我眼前了——芭蕾不只是旋轉、不只是騰空、不只是曼妙,它是某種精確自持,某種把身體作為弦,墨斗似的在音樂上彈出痕跡。
音樂一轉,饒舌歌手蛋堡的《關於小熊》響起,我心下暗叫「果然來了!」,兩位舞者從芭蕾轉向街舞律動,上身放鬆、膝蓋放鬆,有時扭扭肩膀、有時扭扭腰,每個關節都能回應音符、每段曲線都能展現旋律。
歌詞唱到「那畫面停在……」,音樂戛然而止。鍾長宏和陳亭妤亮出芭蕾經典的雙人舞姿,拍照似的。在我前排的芭蕾觀眾,她之前整段街舞都皺眉,此時她輕聲驚呼「啊,是天鵝湖!」。
對,鍾長宏與陳亭妤進入了芭蕾經典舞姿snapshot:
喀嚓
《天鵝湖》的黑天鵝Odile與王子Siegfried
喀嚓,下一張
《舞姬》的祭祀Nikia與勇士Solor
喀嚓,下一張
《吉賽爾》的女主角Giselle公爵Albert
喀嚓,下一張
《熊熊歷險記》的陳亭妤和鍾長宏自創舞姿
《熊熊歷險記》(攝影:劉人豪)
他們從扮演經典芭蕾角色,又回到了自己——《熊熊歷險記》的陳亭妃與鍾長宏。只是,這回的音樂不是芭蕾,也不是嘻哈,而是意大利作曲家Ennio Morricone的《Playing Love》,兩人來段當代芭蕾,托舉和硬鞋動作較多,舞作結束。
意圖結合芭蕾和街舞的作品,向來多有,光是電影《Step Up》系列就好幾集,但這些作品多半鑽研芭蕾動作與街舞動作的融合。《熊熊歷險記》有些別的,關於街舞和芭蕾的共通之處,不只是動作,而是更深一層的。
芭蕾講究延伸,每個末梢都有條延伸到無盡遠方的實線,街舞像是一段無盡虛線,線段與線段中間的空白,是自由揮灑的空間。
而芭蕾與街舞的第一個共同之處,在於「和音樂的關係」,跟著音樂跟得緊,用身體踩著樂音、踏著樂音、扯著樂音,芭蕾一個大跳劈開樂音像是兩腿分開兩音符,街舞一個wave把押韻歌詞拉得藕斷絲連。第二,雖說世人認為芭蕾高雅,街舞流行,但芭蕾與街舞其實都適合描繪人際互動:愛人相識、相戀、分離、敵人相戰,結局成婚、成仇或成仙。
《熊熊歷險記》表面上談情侶關係,實際上我認為鍾長宏所作的不止如此,他以銳利角度切入,探針拆問「芭蕾究竟是甚麼」,把街舞和芭蕾並陳,剝掉習以為常的舞蹈動作,裸露出芭蕾和街舞當中共同之處——動作和音樂,以及動作和空間。
至此,我們潛入了空間處理、舞蹈歷史的深水。舞蹈(無論何種舞蹈)都在處理時間與空間,音樂是時間,舞步是空間。有經驗的編舞家,閉上眼睛,能見到舞者在台上如何安排,無論是兩個舞者或是二十個,無論是交響樂或是當代音樂,都能在腦海裡處理,就像影集《The Queen’s Gambit》的女主角睜眼能見到西洋棋在天花板走著棋局。編舞家到了現場,只不過是試試看腦海裡的畫面成不成。
《熊熊歷險記》讓我精神一振,我透過舞作,看見了編舞者處理音樂、處理空間、處理芭蕾與街舞的能力,不繁複,減法為要,簡單幾筆勾勒出骨幹枝枒,骨幹有神韻,花朵可捨去。(畢竟舞蹈招式觀眾也看多了)張愛玲曾寫過「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著不用」,鍾長宏不只不用,他還反著用,明明兩種舞蹈都很強,反而以減法去呈現兩種舞蹈的精神。
芭蕾舞界的鍾長宏,街舞界的蟾蜍,在《熊熊歷險記》終於合而為一,原本他是雙劍在手,《熊》作之後,是人劍合一,芭蕾和街舞結合,在當代舞的路上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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