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不明白。」 中場休息時聽見一位中年聽眾跟旁人道。
時間回到兩星期前,知道室樂團「香港傳奇」要舉辦成立音樂會,也頗感興趣,但得知音樂會的內容後就明白這並不是一場「入門」級的普通音樂會,且看選曲——何崇志融合北美放克音樂的鋼琴室樂《功夫隨想曲》、葉劍豪暗引巴赫聖詠主題的二胡與樂隊作品《大山小山》、結合現代舞及中西器樂融合編制(下稱融合編制)樂隊的多媒體影像——無不劍走偏鋒,跳脫傳統,還展現了少見的人文關懷,自是有可喜之處,但同時留下好幾個問題。
需有清晰定位
音樂會宣傳的其中一個賣點,是以「年輕、中西樂組合演繹香港題材的時尚」。事實上,融合編制的音樂在香港並不鮮見,反而是當代本地音樂界一直致力探索的方向,每屆香港藝術節屢見新猷,因此,若要評論一個本地中西器樂編制的組合,我認為標準該是其定位是否清晰,包括觀眾層、選曲、表演模式,才經得起時間考驗,較成功和活躍的,可能數到今年剛發行第四張專輯的SIU2,和常以場域反思聲音與環境的香港創樂團。
「香港傳奇」是樂樂國樂團的分支,早年另外一個室樂分支「喜動樂樂」也全是年輕面孔,首演了幾首融合編制的新作,但在2015年辦了兩場音樂會後,多年未聞再有演出。「香港傳奇」的成員除了與樂樂總監梁志鏘合作多年的中樂演奏家賴應斌及邵琳外,更有香港小交響樂團鍵琴首席朱偉恒及剛奪2019年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音樂)的劉語,高手如雲,奏的又是較深奧的作品,野心應不止辦一兩場音樂會。然而,樂團並未好好想像定位,令一場音樂會有現代作品選繹、多媒體、舞蹈甚至功夫幾大主題,頓時失焦。入場的觀眾也不少是樂樂舊知音,要一下子將聆聽體驗從業餘中樂合奏躍至現代音樂實有些不適應,而且,場刊內容或許毋須平鋪直敘樂曲,而是附記專人撰寫的導賞,淺析音樂會方向及特色,每一融合器樂編制的樂曲介紹中也應註明一些基本資料,包括創作年份、樂器編制及時長,相信大大有助聽眾了解表演帶出的意念,解放香港傳奇這室樂團的巨大潛力。
從音樂中見環保
同是取材自廣東民謠「月光光」,何崇志的《東月西城》及鄧慧中 《月影》有著迥然不同的音樂語彙。《東》是鋼琴室樂,將民謠的「月光光照地堂」的首五音為動機,再將之倒轉變成小調;鄧慧中強調音效,為了產生泛音及改變擊弦的音色,朱偉恒半身伸進三角鋼琴裡按弦,及陳韻妍奏琵琶時的敲打琴身,都捕捉到月影變濃轉淡間不同的色相。我不敢妄言一一聽懂樂思,但起碼見證了不同年代作曲家如何以他們當時的方法處理作品,分別從曲式、聲效出發,最後殊途同歸到香港現代音樂裡,饒有意義。
鄭靖楠的《鴨寮街與科技》是一首重複搬演的作品,此曲在2018年演藝學院實驗劇場首演時,我正在座上。兩年前就覺得《鴨》有其局限,觀乎中樂協奏或樂隊作品,為揚琴而寫的一向寥寥,因為音樂家都清楚揚琴無法止音又高低不均衡的音效。如果偏向虎山行也須特別為意,例如避免在樂隊齊奏加入揚琴快速音列,否則聽來會一片混沌。作曲家似乎兩年來也未能解決這問題,誠為可惜。重要的是,《鴨》當時乃為揚琴與弦樂四重奏而寫的小協奏曲,現在則變成揚琴與融合編制室樂的作品。鄭靖楠並非首次新瓶裝舊酒。2017年4月,他的中樂合奏《我城》,跟2016年發表的交響樂作品《純音》極度相似;5月他入圍香港中樂團作品徵集的《寨城》,其實就是《我城》。同月所謂多媒體音樂會「我城」,為弦樂四重奏與中樂小組寫的第十樂章階段三與《我城》一模一樣;2018年,他故技重施,將相同的樂譜在編制裡加入一支阮,寫進管弦樂協奏曲《我可以為這個世界留下甚麼》,樂曲有三階段與「我城」完全相同,還於1月和4月分別在演藝和荃灣大會堂「首演」了兩次。姑勿論這樣的行為是出於真心的「環保」抑或是其他藝術原因,一稿多投,他未免太小覷觀眾的記憶力。
帶不走許多愁
我們真的要想想能為這個樂壇留下甚麼。
收到門票時,本以為音樂會不過是刻畫大都會璀璨生活,但中段偶見兩首深具控訴及批判意味的佳作,卻把我的思緒攫住。
《籠屋》為多媒體表演,樂團演奏與大熒幕的錄製片段同步,畫面中現代舞者赤裸半身,首先於劏房裡的鐵籠床位中不住躁動,看得觀眾心隨之顫。斜陽暗照,這鐵籠象徵的遠不止一個床位,而是整個社會。聽著胡琴尖銳的刮弦,他嗔怒,他不安,他渴望解脫!一座鐵籠可載得下許多愁、許多怨?驀地隨著三連音連續不斷的逼迫,他破籠而出,燈光反而再變暗,那是因為台上表達的不是真實的曙光,而是舞者的心理曙光,破籠後更見盡都市之闇,這莫大悲劇豈能有光?全作在作曲者鄭汝森筆下的不協和弦上戛然而止。
緊接著的是葉浩堃的第一馬林巴琴協奏曲《路》,真不許人釋懷片刻。作曲家取材自都市無人顧以一瞥的事物,刻劃出城市另一條軌跡。大熒幕上非繁華鬧市,影片非常意識流,出場的事物完全突破空間和時間的想像,有時還用上交叉疊化手法展示棚架、工地、貨櫃、舊區,呼應三樂章的主題:建立、哀悼與拆毀。雖然細心留意的話可發現疊化按一定規律出現,但我稍嫌幾個影像重疊的時間過長,有點目不暇給,不得不將眼球轉回獨奏的劉語,其左右手聲部打出的旋律線條有如萬花筒裡景象般展開,神乎其技。
散場之後,音樂會的人文關懷倒是教我心情久久難以平復。步出沙田大會堂,帶不走許多愁,街道依舊太平,但我們可曾想過城市暗處一隅正在發生甚麼?在這時局下,我們需要的並不是甚麼「獅子山下」和「唱好香港」,而是直面慘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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