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歌仔戲團體一心戲劇團,由武生孫榮輝(1947-)成立於1989年,其出身京劇、歌仔戲家庭,專精戲曲、電影武術,既是演員亦擔任武術指導,故劇團特色之一常排演武戲劇目。後交棒給下一代掌管團務,子女孫富叡、孫詩珮、孫詩詠擔任編導和演員,後兩者均為當家文武生,雙小生亦成該團亮點。此第二代接掌劇團時正值青壯,想法與時俱進、勇於挑戰創新,常與不同藝術領域人士合作激盪火花。自2011年起所推出的新戲,或話題性十足或改編中西經典文學、戲劇,總能引起注目,劇團重構西方劇作有《東方浮士德-狂魂》(改於西方文學《浮士德》),《Mackie踹共沒?》(來自德國布萊希特《三便士歌劇》),《啾咪!愛咋》(取材法國馬里伏《愛情與偶然的巧合》)等。
《Mackie》劇首演於2012年臺北藝術節,當初是策展人根據藝術節的主軸「喜劇」,委任編創的結果。今(2020)年重演,則因上半年新冠肺炎疫情嚴峻致藝文活動暫停,解禁後,主辦單位出於劇場使用率之考量,廣邀若干劇團演出經典之作,所以八年後再現。劇情敘述元宵佳節,皇帝即將駕臨龍城,城中主事者為營造太平盛世景象,牽扯上商人和大盜,眾百姓也參攪在內,引發許多真假難辨狀況,最後留予開放想像。
疏離效果
《三便士歌劇》具諷刺資本主義社會因利益掛帥而生出光怪陸離現象的用意,廿世紀初布萊希特創作時的世態如是,進入廿一世紀,情形仍沒有改變,或許只要實行資本主義的國家都不能免。一心移植外來作品,劇中出現金錢至上、官商相護、黑白兩道結盟等題材,生活於臺灣的我們並不陌生,新聞時有報導,它們是世情的一部分,文化落差不大。
當大幕升起,我們看到的開場其實是結局,以後便一路倒敘,推演如何走到最先/後那一步的,「結局藏於最後」的劇本慣例,在這裡不成立。其中人事都有多重面向,甚麼才是實言、真相?眾說紛紜情況持續考驗觀者判斷能力。並設置「說書人」,除銜接劇情縫隙,兼提問觀眾眼見是否為真的道理。由此展現改編者觀點,不局限批判資本主義聚富行為,而是進一步針貶社會群體盲從跟風、人云亦云與缺乏價值明辨之問題。
劇情進展得流暢快速,一與導演不循常見暗燈方式處理換場有關,彷彿按影音視頻快轉鍵,二和戲裡小人物、舞台道具頻繁提示皇帝到達的時辰,那種被時間追趕的感覺,以及將時間劃分成一個個可管理的時分秒「單位」,更是現代特有的經驗。
綜合上述,劇本、角色、導演手法企圖達成一件事:刺激觀眾分辨劇情,藉思考而察覺「我在看戲」。製作群用各種揭示舉動,不叫人入戲過深,台上固然熱鬧,卻顯現疏離調性,此合乎布萊希特之一劇場特點。
歌仔戲「胡撇仔」作法
《Mackie踹共沒?》的戲劇顧問、團長和導演在介紹戲時,都用「胡撇仔」形容內容、製作方法或表演風格不等[1]。所謂胡撇仔(戲),為歌仔戲一種表演類型,具劇情通俗、表演寫實、多樣拼貼(如音樂)和綜藝娛樂(含審美品味、台上效果)之特點。相較於古路戲,另一種比較傳統的歌仔戲類型,以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為題材,演出規範不少,胡撇仔以奇情為美、不合規矩,包含許多異質元素且靈活多變[2]。
這劇本的事件真相難明和人物正邪不分,不像古路戲涇渭分明,正好與胡撇仔--游離、模糊的表演精神不謀而合。
傳統戲曲是寫意劇場,舞台上的呈現,需要觀眾運用想像力才能「看見」,否則即空無一物,容易辨明虛擬、現實之差別。
歌仔戲胡撇仔類型也屬於這樣的劇場,但它更常越過「戲」的界線、穿透第四面牆,與觀眾交流。
小處如主角頻頻更換華麗戲服,不一定合劇情需要,更多時候是秀場般展示和回應台下戲迷(部分是戲服出資者)熱情,比方戲中大盜莫浩然(孫詩詠飾)一套套炫彩閃亮華服,這一穿一賞間,完全無關乎戲,反而似暗流式社交,觀眾加入了服裝的評賞活動。
大處同觀眾互動,戲裡主要角色錢老闆(三花,即丑)、虎捕頭(武生)、莫浩然(小生)不時戲謔同團人員、開言時事(例如今年疫情期間,臺灣政府為促進經濟發展,發行振興三倍券)或指揮文武場,三人各具喜感,有丑角化傾向,做表出入戲內外,用言詞笑料喚起觀眾生活記憶、直面現實。又虎捕頭索討金銀財寶片段,導演仿義大利藝術喜劇《一夫二主》侍者們丟接餐盤的設計,改抛接「飛盤」(當作金錢),全場頓時鬧騰起來,甚至丟飛到座位席,不僅逸出現實畛域,觀者也成接收端點之一,「參與舞台上的行動」[3]。
讓觀眾發笑、有參與感,目的在調動其反應,不要靜默地觀看,最好敏於思考,對戲的虛假本質有所發現。若本劇不採胡撇仔的作法,不大可能達到如此地步,換言之,胡撇仔強化了布氏劇場期望的疏離效果。
《Mackie踹共沒?》從原著出發,維持對資本主義社會競逐金錢之嘲諷態度,並增加說書人一角,抛出表相和實相不一致之疑問,引導眾人思索,同時結合目前疫情危機時事與臺灣媒體亂象現況,使外國劇本和此時此地產生連結。
除劇本,人物、導演方面亦展現布萊希特劇場之「疏離」特點,不讓觀眾過度沉浸於戲,進而觀察自身、現實和戲的區別。因採歌仔戲「胡撇仔」作法,游走於戲-現實分界,注重觀者反應,在歡謔調笑、熱鬧互動過程,反過來益強化疏離效果。是以這戲掌握外國文本主旨,縮小文化背景差異,善加表現劇種屬性,較無改編詮釋之水土不服,確為不錯的嘗試。
[1] 參見一心戲劇團《Mackie踹共沒?》節目冊,2020年9月。
[2] 「胡撇仔」是歌仔戲一種表演類型,從內涵來解釋,形成於日本統治臺灣後期的皇民化運動,殖民地政府實施「禁鼓樂」措施,不准演出未經審查的臺灣戲曲和歌舞,遂使歌仔戲演出空間受限,劇團紛紛改演「新劇」或「改良戲」應變,卻以「改良」名號,摻雜著不少歌仔戲成分,產生一種混合日本時代劇、現代新劇、歌仔戲等不同的戲劇形式,是胡撇仔的雛形。再就詞源說明,初時英語「opera」單詞傳進日本,日語以片假名「オペラ」標記,日治時傳入臺灣,經河洛語傳述得來,本指有歌劇、跳舞之表演。等到戰後,便稱這種演出為胡撇仔。
參考陳幼馨《臺灣歌仔戲的異想世界:「胡撇仔」表演藝術進程》,頁6-58。謝筱玫〈胡撇仔及其歷史源由〉,《中外文學》31卷1期(2002/6/1),頁157-174。
[3] 布羅凱特著、胡耀恆譯《世界戲劇藝術欣賞》,頁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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