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
近一年,肺炎疫情肆虐全球,雖然未有牽起人類的終極心理恐懼反應,但疫情影響社會、經濟、生活等造成的不便,或多或少都喚起大部分人的心理陰影,到底這些心理投射如何解讀,或者需要做大型的調研。本文希望用文化產業——電影,去解構人類對大自然的恐懼本源,通過電影文本分析解讀探討反思追溯人類的心理本質。
心理學鼻祖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在〈論詭異〉(The Uncanny ,1919)中用心理學精神動力理論提出「電影提供二手(但安全)體驗的驚慄學探究本我,喚起深埋的情緒,以及長期被禁止的慾望。」他不肯承認的學生榮格(Carl Jung)則表示恐怖的故事可以和原型(文化模板[Cultural Template])交流,在集體潛意識中可觸發(讀者/觀眾)內心的情感共鳴。
這個說法可以引申為文化產業電影帶出的恐懼,是和觀眾心理相互緊扣的,製作人以自己的經驗和想像,製作出驚慄電影的故事和情節,讓觀眾作出心理活動,回應心底的恐懼本源。而對電影製作人來說,探求人類的內心恐懼是由生活經驗中作藝術創造,根據〈人類演化的認知機制〉(Davis and Favor,2004)[1]一文中指出,人類有三種本能恐懼,一是掠奪,二是傳染病,三是個人受到侵犯。當中傳染病主題在近代災難片類型片中雖然不是主流,但有票房、獲獎項、有影響力的也有不少。
那到底觀眾的集體潛意識中,對災難中的疫症恐懼有些甚麼心理反思呢?我整理過近二十年的重要疫情電影,製作下列的簡單圖表以供參考。
電影中的恐懼元素
(災難:疫症)
↙️ ↘️
人為 天災
↓ ↓
逃避/抵抗 人性考驗
↓ ↓
死亡/逃生 互助/迫害
以1995年一部叫好叫座的荷里活疫症電影《極度驚慌》(Outbreak)為例,寫伊波拉病毒從非洲傳播到美國,醫學家冒生命危險去拯救美國國民,當中掀起的恐懼本源是對死亡的害怕,在不明致命的疫症下,人人自危,那種自身危機感受,成功牽起觀眾潛意識的原始恐懼。不過電影本質是寫英雄捨身拯救人類,以歌頌勇者拯救人類來平復觀眾的恐懼,這是屬於傳統童話敘述,英雄戰勝恐龍式的結構。由掀起恐懼到平復恐懼,達致主流災難電影的主旋律。
這種將人類潛意識死亡恐懼的本源轉化為英雄救世、安撫人類心靈本質的電影,也包括2013年,也是賣座但評論頗為參差的荷里活電影《地球末日戰》(World War Z)。不過,在恐懼本源上,沒有強調死亡的重點,反而強調通過病毒傳播,令全球人類都轉化為沒思考的喪屍群。電影寫人類中病毒後會變成喪屍,攻擊其他人類,然後不停通過咬噬(人類潛意識害怕動物侵害人類的元素)去傳播病毒。在死亡之外,失去意識的生存——變成異類,也是恐懼的一種本源。當然,最後英雄終能找(偷)到病毒的「解藥」,解救全人類,撫平觀眾的恐懼。
不過,近年有不少疫症電影,創作人創出一些災難/疫症電影主題變奏,令恐懼元素本質有不同的敘述方向,探討另類的人類潛意識恐懼。
2002年,英國著名另類導演Danny Boyle拍攝了《28日後》(28 Days Later),寫維護動物權益人士偷偷釋放醫學研究用、帶有致命病毒的猩猩,令倫敦市市民感染疫症,造成大量人類變成喪屍。電影沒有英雄出現解救危機,只寫幾個倖存者逃避喪屍攻擊,不想受到感染,甚至有些人選擇自殺死亡,逃避變成喪屍。然而,這部電影的恐懼本源,不單是害怕感染病毒,變成異類,或者要選擇死亡去逃避變成異類,而是寫在末世時,一群擁有武器、聚集成權力群體(軍人),以保護倖存者為名,在掠奪資源——包括食水食物武器等——上,控制其他人類的生存權,對其他弱者作出欺凌,甚至迫害和殺害。對同類電影本來對大自然帶來災難的恐懼,轉為人類對人類自身的侵害恐懼,對人性變惡而受到的危險的威嚇,作為恐懼的重心,甚至可以引申成對「極權」統治下,任人魚肉的恐懼。在倖存者逃命的路上,編導強調在天災人禍時,人類的孤獨和無奈,也是電影散發的另類人類潛意識恐懼。面對災難,本來已經令人不安,連續不斷的災情,更令人陷入絕望,而倖存者和倖存權力要面對的,是保持道德倫理的理性,還是跟隨人類本能,選擇實現慾望,是重要反思。
2007年,由Danny Boyle監製的續集《28週後》(28 Weeks Later)延續探討在災難中「極權」統治的不仁不義,軍權只為掌權者利益,犧牲倖存者的權益,壓迫和侵犯倖存者,在尊嚴和死亡的威脅下,製作人強調的完全轉向生存權和公義。相反,帶著病毒的喪屍反而成為對抗「極權」統治和失控軍權的武器;倖存者利用喪屍反擊軍隊掩護逃亡,要逃離的不是病毒疫區,而是人禍「極權」。電影原來強調的人類潛意識的恐懼元素,成為倖存者的逃生武器,凸顯電影傳播的恐懼元素,由恐懼病毒疫症,轉為更為恐懼由軍事力量支持的極權不公義。
2013年韓國電影《戰疫》(The Flu)寫致命的流感病毒由香港傳到韓國本土,染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一百,而病菌傳染得極快極廣,在大量韓國國民死亡後,其他韓國國民為求逃避疫情,到處逃亡。不過,染疫死亡的潛意識恐懼,不是這部電影的終極恐懼,而是韓國政府的無能無奈。電影寫韓國政府在駐韓美國軍人的威脅下,關閉疫區城市,阻止國民流動,以防疫情傳播,但亦令到未有染疫的國民無法逃避受感染的危險。美軍更為阻疫情擴散,杜絕病毒傳播,決定派出戰機,用強力炸彈毀滅城市,殺死城市裡的所有人——受感染的、沒受感染的都殺。大屠殺可怕,「極權」殘暴不仁的手段更可怕,這才是這部電影的韓國國民的終極潛意識恐懼,由天災發展到人禍,政治諷喻非常明顯。其實,韓國人在二次大戰後,受盡美國政治壓迫,韓國人對美國的愛恨交纏,也是恐懼厭惡為多。當然,製作人為安撫觀眾的恐懼,也是以英雄挺身而出、救助災民作結局,勇敢仁義的總統,最後與美軍對抗,阻止大屠殺,不過這個結局只是「半happy ending」,災民逃過屠殺,卻仍被困疫區,等待藥物援救。
2007年,荷里活第三次重拍Richard Matheson同名小說《魔間傳奇》(I am Legend),以科學家製造藥物而誤成病毒,令人類變種成夜行失控嗜血生物,一個倖存者獨居對抗變種生物,更研發藥物解救人類危機,並拯救一對母女,最後犧牲自己,讓母女帶同研究資料逃出疫區,找其他倖存者「拯救」世界。電影包含的人類潛意識恐懼元素豐富,既有受病毒感染變種成怪物(異類)的恐懼,也有孤身在疫區生活的孤獨無奈恐懼,以及英雄犧牲救世的本質作安撫。但這電影有兩個特別的元素,既寫科學研究失控反而為害人類的反諷,也將變種異類寫成群居互助的物種,而不是無意識喪屍的怪物。
電影中的恐懼元素,其實是人類對自身潛意識恐懼元素的反射,當中既有人性反思,也有對社會批判,以及政治反諷,十分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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