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京劇團體國光劇團成立於1995年7月1日,每年是月會舉辦團慶演出。今(2020)年亦廿五周年7月原訂照常公演,然前逢新冠肺炎疫情嚴重時期,故暫停售票;後疫情趨於緩和,社會各領域開始復甦,藝文界也紛紛重啟被中斷的年度計劃。劇團在疫情後的演出,安排《王熙鳳大鬧寧國府》作第一戲,此戲於2003年首演時遇SARS,17年後又有類似狀況,遂以「鳳辣子抗疫除煞」為宣傳號召,期望得個好彩頭,而後續團慶劇目與年初公告的部分不同,保留楊家將系列和京崑專場,其餘可能因演員、劇場檔期,擇日再演。
7月24日至7月26日楊家將系列含《狀元媒》、《大戰金沙灘》、《四郎探母》、《楊門女將》,《大》、《四》傳統戲,《狀元媒》張派本戲,《楊門女將》乃中國京劇院所排,後兩齣是1949年後創作。《楊門女將》為范鈞宏、呂瑞明改編揚劇《百歲掛帥》,劇情主題明確、唱腔設計結合戲劇節奏、演員表演有發揮處,結局的情節推衍與原作不同,有利於強烈地宣洩家國棟樑消逝的傷慟情感。這戲在臺灣,不同劇種演過整本或單場,全劇有國光劇團於2005年搬演,以及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簡稱大稻埕青年團)、唐美雲歌仔戲團(簡稱唐團)在2017年前後演繹,大稻埕青年團依循京劇版本,唐團戲劇結構與京劇版同,然多加渲染情感(歌仔戲劇種特質之一),並為唐美雲(飾佘太君)、小咪(飾楊宗保)因人設戲而有出入;至於單一選場〈探谷〉,京劇和歌仔戲劇團都讓青年演員上場,展現武工身手。
上述幾個劇團演《楊門女將》,歸納出幾項要點:首先,這是新編戲,卻儼然傳統武戲長靠路數,需要很多演出資源,若非公立或積底較豐的劇團無法輕動;其次,一樣與劇團條件有關,演員人數必須足夠且傳統功底深厚;最後,戲不只觸及家國情懷,更表現紹繼遺志的絕對性,那種認準即一往無顧地純粹激情,很像傳統藝術薪火相傳,也需要一股勁頭,劇團藉此作傳承教學,老將帶新生合作演出,十分適合。
老旦為要角
宋代楊家將,盡忠國家、金戈鐵馬形象相當鮮明,銳意尚武、征戰北疆是一門信念,在〈大戰金沙灘〉楊家兒郎死亡或失蹤後,女性成為男性所建立宗法、社會觀點的代言人,亳不質疑、全盤接受家族觀念;面對外人提問女性出征和報家仇是否合理?立刻將征戰動機由個人私我轉附在無私大我上,從而取得話語權。未亡人支撐家族、傳遞價值重責大任,尤其落在佘太君身上,是楊門女將智慧、武功的綜合象徵,所以該角色是討論此戲很好的切入點。
劇中佘太君為百歲高齡,以老旦應工。京劇早期發展,老旦沒有專職演員,大多是老生或丑角兼著演,不像老生、青衣、花臉等很早就出現獨立行當,近二十世紀初才有專行,流派遂越晚成形。老旦的主要派別--李派(李多奎,1898-1974),「氣足力雄,聲宏實大」以唱工見長[1],五十年代後影響力與日俱增。李多奎為羅福山(1865-1929)弟子,但同時學前人龔雲甫(1862-1932)技藝。其實龔派對老旦行當藝術的創造和發展益廣於李派,根據吳小如說法,主要有三項:一提升唱唸做之表演技巧,「唱腔悠揚婉轉不失勁力,唸白講究音韻,重視身段表情」;二融鑄老生和青衣腔於老旦唱法中,形成老化又女性化--兼顧生理和性別特點之老旦腔;三因為前述兩項,擴寬了老旦戲路[2]。是以老旦演法,可援龔派特點為基準,觀察演員唱唸做的水平。
雙人同飾佘太君
本戲佘太君戲份吃重,劇團採兩人共飾一角,羅慎貞[3]主演〈壽堂〉和〈校場〉,唱腔鼻音明顯、久唱不顯遠揚。唸白氣力足、口勁強、聲音洪亮,質問焦孟二將威嚴高張、語速不亂,緊湊恰到好處。出場做表手扶拐扙,健步如飛,彷彿百齡只是數字增加,不影響心胸、體力;聽聞楊宗保惡耗,身體立僵半晌跌坐椅上,顯示被重重擊垮,與前面的爽朗姿態反差分明。
劉化蒂[4]擔綱〈靈堂〉和〈巡營〉,唱腔韻母拉長音方式不夠俐落,使部分唱段顯得拖宕;【西皮流水】「李陵碑碰死了我的夫君」之「碑」字唱法仿中國京劇院原創作者王晶華走高音,且整句多添悲聲,連帶其背後眾女將作低頭拭淚樣,以達感傷,這一來果然引起現場掌聲,似見效果。但唱詞的處理,究竟「加花作戲」或憑「唱」來挑動觀眾,哪種更顯功力?見仁見智;高音字如【西皮倒板】「一句話惱得我火燃雙『鬢』」、【二黃倒板】「乘月『光』瞭敵營山高勢險」不夠順暢,結合小嗓勉力攻克。出場做表步緩,通身縮手斂腳,略欠太君氣派。化蒂本行老生,初次反串老旦,就老旦專工論其表現,或許有些嚴苛,總歸小心翼翼、謹慎不出錯,已是難得。
如何表現百歲人物的心理和氣質,確實是難題,綜合地說,兩位老旦都做到前述龔派的老化又女性化特點,只不過羅慎貞所演像活力充沛的大嗓老娘,劉化蒂是普通氣息的老婦,過與不及的分寸還待拿捏。
老旦的窘境
老旦較之主流行當老生、青衣,屬於邊角,以國光劇團為例,各行當的數量可見一二。雖說這戲老旦負擔重,而派兩人飾演,從分配的場次來看,也有依才能來劃分的意思,羅慎貞唸做為佳,劉化蒂唱腔較美聽,不過到底凸顯一些老旦人才的問題:
一,演員能力可否支撐場面、營造賣點?演員待久劇團,若無在劇目、技藝或人選上推陳出新,恐怕難以引人注意。現在情形是資深者或缺乏亮眼,年輕的暫時頂不上重任。
二,團外演員支援。承接第一點,劇團平常公演,排傳統老旦戲,現有人力應付得來,遇新編如《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楊門女將》含老旦重頭戲,往往向外調兵借將,前者特邀臺灣豫劇團王海玲,後者2005年首演時,則請臺灣京劇老旦佔一席之地、復興京劇團(今改名臺灣京崑劇團)曲復敏[5]出馬,表現亮眼[6]。但請求外援,終非長久之計。
三,劇團武生、青衣、花旦當道。2013年起劇團實施人才培訓計畫,也延攬優秀人員加入,現以武生、青衣、花旦新生代較為有成,這等角色年齡多屬青壯的行當,透過新舊戲雙管齊下,頻繁製造露臉機會(部分演員甚至有專場),行銷上總主打年輕、靚麗等生理優勢之口號,看似一片欣欣向榮,反觀其他行當卻是失落,比方老旦、銅錘花臉、文丑,前兩者勉強算有人,可距離「有力的後起之秀」標準尚遠,劇碼排演的數量也不太以之為先。
老旦的養成
臺灣京劇老旦演員的養成管道,主要來自國立臺灣戲曲學院(簡稱戲曲學院)京劇學系,曲復敏、李來香教導傳統、經典劇碼,如《釣金龜》、《岳母刺字》、《罷宴》等。另值得一提,曲復敏於2013年獲得「臺北市傳統藝術藝師獎」後,臺北市政府文化局、戲曲學院京劇學系主辦其「京劇老旦藝術傳習計畫」,2014至2018年,招收專業表演者、在校學生和戲曲愛好人士,傳授《岳母刺字》、《徐母罵曹》、《太君辭朝》、《徐母訓子》、《藥茶計》、《強項令》戲齣。每期藝生數名,留在舞臺上實踐所學者不多,至少在國光劇團內,青年老旦惟蔡佳君一員,自計畫初年即跟從曲復敏學習,就其能戲推測,具備唱工潛力,僅待磨練機會。
國光之前演《楊門女將》,擔任佘太君者是復興劇校(今戲曲學院前身)京劇科復字輩演員,15年後再演,該角色還握在前輩手裡,比之同戲穆桂英一角已有生力軍接棒,我們當然肯定資深演出者表現,只是扶植老旦人才與其他「綠葉」行當茁壯,業已刻不容緩。
[1] 吳小如《吳小如戲曲隨筆集》,天津:天津古籍,2005。頁69。
[2] 參考吳小如《吳小如戲曲隨筆集》,天津:天津古籍,2005。頁68。〈梨園記事:京劇龔派藝術〉:https://kknews.cc/zh-tw/n/6aaz52l.html,文章日期:2019/9/5,查詢日期:2020/8/2。
[3] 羅慎貞,國光劇團老旦,陸光劇校第3期、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畢業。師承馬元亮。擅長《對花槍》、《太君抗婚》、《三關宴》,《釣金龜》,《岳母刺字》等戲,也積極參與新編戲演出。見國光劇團團員介紹:https://www.ncfta.gov.tw/orchestramember_75_633.html,查詢日期:2020/7/28。
[4] 劉化蒂,國光劇團老生,復興劇校第8期、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國劇組畢業。師承曹曾禧、張慧鳴、周亮節、哈元章、張世錚。擅演傳統戲《紅鬃烈馬》、《四郎探母》、《龍鳳呈祥》、《斷密澗》,譚派《戰太平》,余派《法場換子》,言派《蘆花河》、《賀后罵殿》,馬派《黃金台》,麒派《二堂捨子》等。參考國光劇團團員介紹:https://www.ncfta.gov.tw/orchestramember_75_654.html,查詢日期:2020/7/28。
[5] 曲復敏(1948-),復興劇校(今國立臺灣戲曲學院前身)京劇科第一期「復字輩」畢業,老生師從張鳴福、周正榮等學習,嗓音高寬清亮,能演劉(鴻聲)派、高(慶奎)派戲;四十歲左右反串老旦,向「臺灣最重要的唱工老旦」王鳴詠習藝,開始老生老旦兼演,最後改行。
參考王安祈《臺灣京劇五十年》,宜蘭:國立傳統藝術中心,2002。頁455-456。林佳儀、王安祈《老生老旦一身兼-曲復敏的京劇表演生涯》,臺北:臺北市政府文化局,2017。頁76。
[6] 曲復敏所演《楊門女將》佘太君,唱腔沉鬱簡潔,在〈靈堂〉【西皮流水】「李陵碑碰死了我的夫君」之碑字有別於原唱王晶華高音大放,改行低音,並放緩唱完整句,卻足以催人淚水;唸白擲地有聲;做表穩紮穩打端整大方,表演可圈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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