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士爆發的年代,我仍住在香港。到了新冠爆發時,我已寓居英國。中間相隔十七年,儘管病毒仍是同一個「冠狀家族」的成員。十七年前,我是一個無知地亂碰亂撞、妄然以為自己可靠扛筆為文生存的人;現在,我仍常亂碰亂撞,但已比較明白自己如何無知,也幸好找到了一份稻粱謀。儘管你可以說,我在英國一所大學任職的教研差事,基本上仍是「靠把口和靠枝筆」的生存法子。
另一樣沒變的,是我仍然很不喜歡戴口罩。沙士爆發時,我雖依從公眾衛生指引上街戴口罩,心裡其實很不情願,除了因為覺得侷促之外,也感到蒙起部分臉孔以致說話不清,很是礙事。
因此我特別留意到,香港自去年中開始,變了一個戴口罩的城市。戴口罩的理由,隨著日月的推移而變化,可以是不想被人認出、想匿名地做一些自己覺得應做的事,也可以是不想染病或不想傳染疾病。與病有關的理由,以冷峻的科學論點為依據,城中人無論如何看待人事的紛擾,都會感到難以駁難。於是,香港繼續成為口罩之都,而人與人、人與病毒、人與命運之間的對抗,繼續在口罩的掩飾與保護之下蠢動、翻滾。執筆之時,新冠在香港似已逐漸受控;至於城市會否繼續戴口罩下去,卻是另一回事了。
執筆之時的英國,則只能說有點起色。親朋戚友都問我:為甚麼英國弄成現在這樣子,死亡人數在歐洲最高、世界排第二?我也不知如何說好。有人批評英國政府當初應變「慢三拍」;我也記得不知在那裡看過分析說,英國國民脾性比較忍耐,不愛大驚小怪,更偏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只是新冠病毒不是這麼容易被「化」得了的,於是拖著拖著,拖出一場大禍。
英國政府至今仍沒建議市民普遍戴口罩。從最近一些風吹草動看,這政策可能會改變。現時英國的防止傳染指引,是人與人之間保持兩米距離,和躲在家裡。然而,就算是封城最嚴峻的時候,我所住小鎮的河畔林蔭漫步徑總是絡繹不絕,因為政府准許每人每日一次步行運動,這兩個月天氣又常常很晴朗,以致散步的人迫爆了優美的景點。我自己亦愛每天到河畔走一段路,欣賞一下粼粼波光和搖曳枝葉,也會順道往一間超級市場買食物和必需品,剩下時候都在家裡,往往整天工作,忙極了但也很有規律。這種生活,我現在算是適應了,但知道有人覺得壓力很大——彷彿家中電腦成了老闆的二十四小時天眼和監工——也有人覺得悶極了。
說到悶極,我讀過以下一樁新聞:英國諾福克郡出現了一個怪客,怪客穿著十七世紀歐洲瘟疫醫生的裝束,全身黑袍,頭戴一頂圓帽,臉上戴著面具,面具鑲有兩顆玻璃眼,還有十分特出的、鳥喙一般的長嘴。如此穿著,是可以嚇倒小孩的,於是有人向當局投訴。似乎倫敦也有類似的現象,瘟疫醫生還被拍得在便利店付錢買東西。
諾福克的瘟疫醫生,警察最終發現那是一個悶極無聊的青少年而已。相信倫敦的也是因無聊而出現吧。
古代正牌(右)與今天假冒(左)的瘟疫醫生
原裝正版的瘟疫醫生在歐洲自中世紀直至十七、十八世紀,是對抗鼠疫的前線醫護,會獲大小城鎮重金禮聘的。他們的鳥喙,是一位法國宮廷醫師的發明,喙內塞滿香草,因為當年的理論以為瘟疫源於瘴氣,香草可「淨化」瘴氣,從而防止瘟疫傳染——我們現在聽到了,可能會嗤之以鼻,儘管我們也要穿得像白色版的瘟疫醫生,才能直接對對付病症。但歐洲就算在鼠疫肆虐、令成千上萬人死亡的世紀,也有人覺得瘟疫醫生的鳥喙面具奇怪至於有趣,令面具成了威尼斯嘉年華的一種流行面具。瘟疫醫生甚至是古代意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的「行當」之一,常常在街頭演出中粉墨登場。
原來口罩與面具十分有用,可以幫助你匿名辦事、防止病毒傳染、嚇倒小朋友、消遣解悶、在嘉年華會中恣意享樂,更可讓你戴著演出喜劇。那我們為甚麼還要以真面目示人?以後都不用拋頭露面了吧?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之末,香港以至世界給我們的啟示,竟是藏起臉孔的好處。
(2020年5月20日)
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麥華嵩,香港出生、長大,近年居於英國,於劍橋大學任職教授。大學畢業後愛上寫作,曾於香港不同媒體發表關於古典錄音及本地演出之評論與導賞文章,現時為香港《Hi Fi音響》雜誌撰寫古典音樂專欄。著有藝術欣賞隨筆集《極端之間的徘徊》、古典音樂小史及隨筆集《永恒的瞬間》、散文集《眸中風景》 、小說《海角‧孤舟》及其他散文集與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