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第一宗武肺個案後的第114天,當日確診個案2宗,累計個案1037宗,我在旺角一家運動用品店,買了一顆紫色的按摩膠球。膠球遍體有一個個突出硬點,由於形象實在太像一顆Coronavirus了,我便如此喚它。
我在床上把Coronavirus放在臀部後方滾壓著,讓那些突出的硬點把積壓糾結的筋膜肌肉慢慢鬆開來;身體積壓了多少緊張和勞累,Coronavirus的硬點會觸發痛楚告訴你,但病因還是得由自己揣摩。
四月末氣溫漸升,有初夏之感;香港疫情趨緩,街上人頭湧湧,好像回復「正常」般。
對於世界急欲回復運轉的拉力,我由衷地有一種深層的倦怠,一如我身體積壓著的疲憊。
疫情緊張之時,有個多月的時間工作驟停,收入雖然成慮,幸好有在大埔藝術中心的新工作室,只在家的步行之遙。窗外馬路清靜,街上人潮稀落,我吃過早餐後回工作室,靜靜閲讀,整理過去兩年的筆記、文件、雜物;黃昏步行回家,做飯,休息。一個月來見的人很少,在大埔有一種住在外國小鎮的感覺。
整個世界的能量慢了下來。
終於可以照顧自己。細意收拾,物件是外相,真正擦拭的是內心。在香港這個高速運轉的城市,緩慢幾乎是罪行。在歐洲lockdown而形成的網上藝文潮之前,有一段時期真的是空蕩蕩的,「悶」終於回到我的生活。這幾乎是中學暑假後就徹底遺忘了的感覺,也喚起了少年時創作的單純。
終於可以不為甚麼,拾起一本書,撿起一頁樂譜與吉他,投入其中,純然享受。結痂處的血液重新流動,繪畫和書寫的單純慾望回來了——我得承認,在近幾年的繁重工作中,某些時刻,我是乏力地支撐下去。這種書寫是自由的,與內在對話的,它不帶企圖,是內心深處的聲音傾瀉而出;因為緩慢而較為澄靜,可以看得更清楚自我、目的、框限等等。路徑散漫而更深入潛意識並帶來驚喜。於我而言,失卻這種自由書寫的狀態,創作很容易陷入僵化、不誠實、沒有洞見的陷阱。
慢慢網上藝文潮興起,雖然劃破了這個寧靜之流,但是也提出了許多藝術的可能。歐洲的文化氣氛與我們截然不同,藝術文化作為人民公共生活的重要成份,藝團與劇院以「Help us to stay home」、「Arts in quarantine」為標題,展開了連串線上活動。「Help us to stay home」,多麼簡單的一個理由,反映著的是較緊密的關係,無私的奉獻,以及不孤芳自賞的積極聯繫與行動。
在對比下我看到了本地藝文圈對自己的工作在社會中的位置有一定的自疑,如傘後對「藝術何為」的惶惑、消費文化下認為香港是「文化沙漠」的成見、「藝術」與「大眾」的距離之成見等等;但慢慢香港藝文界開始學習與反應,實踐經驗突破固有觀念,「例外狀態」逼使更多例外的產生。
更多以「互助共生」角度而出現的策劃、更多有強烈與人溝通的慾望、不受主流所規限而生的年輕創作力量出現,更多不再只強調某種傳統形模式「production」的計劃;因為「不介意分享」、「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新狀況」、而願意打開,願意試驗。創作的熱情與藝術的可能因為一場「意外」而重新被重視,反照出以往的「日常」如盤筋錯結的痛症。
一顆小小的病毒,摧毀我們曾經認為不可動搖的結構,於我有一種振奮的意義。痛楚不過是表徵,得忍耐、靜觀痛楚才可能尋找病因;我感受著我那顆紫色Coronavirus壓著的痛點,忖思著。相較於驚恐與仇恨,我可能想對這顆病毒說聲謝謝。
照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劇場導演、跨媒介創作人;小息跨媒介創作室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