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劇作在澳門來說並不罕見卻又不算常見,你問我有沒有人在寫劇本,也許我可以隨口說出一堆名字,七十年代開始創作的有周樹利、李宇樑、鄭繼生,八十年代冒起的有王智豪、許國權、李盤志,九十年代則出現了譚淑霞、陳柏添、莫兆忠等,他們的劇作仍然每年在劇團公演、藝術節、戲劇比賽、戲劇匯演中出現。要數澳門出版過的劇作選,當然也少不了上述這些名字。當IATC(HK)叫我推薦一些澳門劇作參與「眾劇讀」計劃時,我馬上就想到一些已出版的劇本集、劇作選,可是心裡又好不甘,這些主要由政府部門出版的書籍,早就被「公共化」,大家可以在政府的相關網站或特設的應用程式中讀到。[1]況且,近十年來澳門劇場也累積了一批新的劇作者,只是基於製作週期短、製作成本高漲,又或者對本地貨欠缺信心等問題,這些劇作者的劇本大部分欠缺被呈現、討論、再呈現的平台。作為劇場史的書寫者,又經常在媒體上發表劇評,也自覺自己對這些劇作者的書寫太不足了。於是,我便私心藉此平台將這些原創劇作推薦予澳門及澳門以外地區的讀者。
2000年後有劇作發表的新一代劇作者其實為數不少,如鄧曉炯、鍾志業、黃詠芝、鄭君熾、戴碧筠、楊樹清、莫敬鋒、馬慧妍、陳巧蓉及李偉榮等亦相當活躍,但我終究不能一次過把這些作者的劇本都推薦出來,而在這次「眾劇讀」(澳門篇)中,我推薦的這四個劇本剛好都寫作於近十年間,不過它們並不完全代表近十年的澳門劇場創作,純粹屬於我個人的考量與偏見。
我把這四個劇本分成「剖善」與「城思」兩個單元。
「剖善篇」包括黃庭熾的《走開,不跟你玩了》和葉玉君的《人間拯救室》。這兩部劇作的主角,一個是老師,一個是護士,都是大眾自然會將道德名牌掛在他們胸前的社會角色,包括他們自己在內,一切言行經常都在既定的道德想像中左量右度。不過編劇總不會輕易放過這種人物,而且精於設計困境,逼迫他們剖開「善」的模版背後,複雜且血淋淋又難以辨認是非的內在人性。《走開,不跟你玩了》的男老師春明與年輕十多歲的女學生家瑜在一起了,後來還放棄了未婚妻與家瑜結婚,可是這段從他二十三歲,她才十一歲就展開的關係,一直像毒蛇追咬自己尾巴一樣,令步入中年危機的春明在社會的法與內心的罪當中,拉扯、激辯至崩潰。
《人間拯救室》(照片由葉玉君提供)
《人間拯救室》的故事相對簡單,一個護士從當學護到成為資深的深切治療部護士的成長獨白。可是編劇卻安排她看見同一個家庭的兩代人,因同一種病而死。在生離死別的故事中,編劇不打算從男主角(面對妻、女先後因病辭世)的悲劇入手,因為劇本要寫的是護士的心態轉變與內心衝突,正因為男主角的悲劇被疏離於護士這位旁觀者的角度,避開了煽情,更多了人性。
「城思篇」包括杜詠琪的《手談坐隱》和鄒景峰的《破浪》。只要稍為關注澳門近年的社會事件,兩部劇作中所談論的事情一定不會陌生。《手談坐隱》首演於2013年實驗劇場節「BOK劇場搏劇場」,翌年於澳門重演,2018及2019年在台北藝術節及馬來西亞巡迴演出,台灣劇評人吳思鋒對該劇作了精準的描述︰「……疊合1933年發生在日本,旅日少年棋士吳清源挑戰名人本因坊秀哉的棋局,以及2013年發生在澳門的『六三○倒陳運動』,觀眾坐在舞台區,觀看隔著一層透明帷幕的棋局,而『六三○』則是通過紀實影像間或放映於外層帷幕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層,是編導杜詠琪坐在觀眾中間,握著劇本以另一位敘事者的角度,不時插入,述說對該場社會運動的種種體會與觀察。」[2]之所以是「體會與觀察」,因為劇作者本人親身參與了那場最終因為「散步」而被拘捕的事件,劇作幾乎以第一身的經驗重述參與者的視角,不過整個敘述又異常疏離與冷靜,從城中的集體社會抗爭,回省作為個體的參與者的不確定感,以及澳門人即使角色對立卻又緊密的人際關係。
《手談坐隱》(照片由小城實驗劇團提供)
《破浪》是唯一沒有在澳門正式上演過的劇本,劇作者受英國當代劇作家Martin Crimp作品《The Treatment》的影響,透過離島路環荔枝碗村造船廠遺址突然被政府部門清拆的新聞,再加上自己虛構的人物與情節,使勁批判了澳門全面觀光化下,歷史與文化的價值被進一步壓扁、利用,成為觀光發展項目的包裝紙。作者自言「試圖尋找一種有別於澳門過往劇本的、新的編劇方法和戲劇構作法」[3],也許亦因此會令讀者產生一種「陌生化」的閱讀經驗,亦反映新一代澳門劇作者正努力尋找新的劇場語彙省思當前的社會議題。
從1月底至「眾劇讀」(澳門篇)上架之時,新冠疫情已持續了近四個月,從劇場到世界都那麼不一樣了,如果那叫失常,理應給予劇場更多創作素材,可是當現實的失常,以及強行回復「正常」都如此戲劇性、如此暴力,它已挑戰著過去劇場創作的安全範式。在閱讀這些年青劇作者的作品時,也不禁提問︰劇場創作者在這種新的日常下,將如何書寫他們的想像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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