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中斷一切有可能帶來新的局面
文︰馮程程 | 上載日期︰2020年5月11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甜美生活》(攝影:Eric Hong,照片提供: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20年5月

 

就連《黑鏡》的主創者Charlie Brooker都說,他要開始寫喜劇了。「我在寫一些會引自己發笑的劇本」,他說。關於社會分崩離析,關於操控橫行無忌,關於──如馬丁.昆普(Martin Crimp)在每一個作品裡都告訴你這是一個「壞咗」的世界──我們的處境,觀眾已經「沒有胃口」。情況確實如此,連創作者自己都食不下嚥。

 

最近在一個創作會議上,幾個人都不約而同說,我們都在一種集體創傷之中。(不只食不下,更睡不好。)不能迴避的是,一個漫長的自我/互相療癒的過程,直接貫穿我們的創作思維。從運動到疫情,使命感高而存在感低的我們創作族群,用各自的方式緊守崗位,走到現在,創作慾望也許不自覺地等同了對於撫慰自己和別人的心的渴求。而真誠的作品往往就在這些時候長成。這是我由衷的盼望。

 

一方面,我們一邊經歷一邊沉澱,另一方面,一股危機感在在提醒著自己,在未來的日子,蕭條、緊縮這些實際的環境因素,將會影響著我們的創作生涯。如何讓自己可以一直做下去?令自己「可持續」的生存條件,可能要花更多力氣去爭取和開創。那麼,有沒有一些作業形式,是已經失去了「可持續性」?對一個從事戲劇的獨立創作者而言,可能是製作費龐大的、在大型場地的製作,或者在技術和器材層面需要投入很多資源的媒介探索。牽涉飛行往來的戲劇共製和巡演,短期內都無法勉強。變相是,一些普遍被(資助方)認為有利「個人發展」、「提升檔次」的指標,例如作品規模、普羅性、創新性、國際性……凡此種種,其實都跟當下實際情況產生不協調。

 

面對觀眾還沒有復原的消費力(票價可能不可以定太高)、集體創傷(挑選節目的口味可能會改變)、傳染風險(誰會想逗留室內密閉空間呢),即便觀眾還是會有入場意欲,製作規模與定位也一定會相應改變;還有考慮到業界生計和身心狀態在這段時間所受到的衝擊……。我總希望,如果有一個自主的製作機會,我想組合一個多功能小團隊,不要再精細分工,每個人都能身兼數職的,提高人事費而壓縮製作費;做較多場次而每場招待少一點觀眾,觀賞時間不要太長;一種比較輕盈的作品。集體、跨代際的創作方式,以創作來團結、對話。跟觀眾好好一起坐一會兒,喘息。

 

看來有點兒像走回頭路了?從專業化對「發展」的期許的角度來看。

 

「輕身上路」,對於依賴巡演的歐美劇團來說,其實已經訓練有素。有志於打「國際牌」的本地夥伴,也一早視之為重要策略在努力實踐。《紐約時報》近期報道倫敦的劇院也來「think small」一番當然是出於營運上的實際考慮。而回到我們目前的處境,所謂「think small」,不能否認裡面有一種危機意識,但同時也順勢帶來一個自我對話的機會,換上另一個角度去了解自己的創作語言和專業化的緊箍咒,而更重要的是,這裡有某程度受政治考慮所驅使的成分。

 

最近,劉銘鏗的《日常生活》立體書演出在網上直播連演了兩遍。感謝他讓我在此引述他的觀點:

                                                                                                                           

「沒有場地,便找其他可用的地方。原來可以很簡單地就架設起一個舞台。想想看,今天沒有場地是因為疫情,難保以後沒有場地是因為其他原因,例如,就是有人不想你們表達自己。如果真有這一天的到來,我們可以像現在一樣,更有彈性的去為自己創造發表空間。」

 

《日常生活》(2014)(攝影:Wong Sau Man,擷取自http://mrsunfool.wixsite.com/sunfool

 

原來「輕身上路」可以視為「地下」的預演。

 

這讓我想起白俄羅斯自由劇團(Belarus Free Theatre, BFT)[1]

 

BFT承受了十多年的政治隔離,最近在《衛報》的訪問中,主創者Nikolai Khalezin曾談到他們是當年少數率先使用Skype排練與創作的劇團。主創者流亡海外,堅持跟國內演員和製作團隊一起創作。加上面對嚴苛打壓,劇團會安排演出在不事先披露的神秘地點發生(野外、地窖、私人公寓……)。游擊與地下,成為BFT的常態。

 

在傘後一段日子,偶爾也會想像,要有走到地下的心理準備。後來忽然驚覺,想像歸想像,我實在跟不上狀況了。當屠殺的形式不是坦克而是無差別攻擊市民和被自殺,疫情管理變成打壓抗爭的管治手段,我們不得不在緊縮氣候的危機感之上,加倍意識到外部對我們「可持續性」的威脅。所謂「游擊與地下」,也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穿過了普遍定義的表面,以一種特殊姿態躍進我們的思維和作業形式之中。以後我們可以怎樣先發制人,創造出具爆破力的常態?讓我們也好好裝備自己吧!當創作方式和作品變得輕盈、靈巧、有彈性,它之小也許會帶我們走到更大的地方。(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可能,創意並沒有唯一和絕對的。)

 

《甜美生活》(2018)(攝影:Eric Hong,照片提供: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中斷一切有可能帶嚟一個新局面。」──才不過兩年前,《甜美生活》(2018)中所謂的「恐怖分子」所說的話,縱然是雙面刃,卻多少給現在的我帶來了幾分希望。

 

——寫於香港連續第20天沒有新增本地感染個案

 

(二之一)

 


[1] BFT在疫情期間都舉辦了網上演出活動,而且把以往演出公開播放:https://www.belarusfreetheatr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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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文本劇場及跨領域藝術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