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參與式劇場在世界各地越趨流行,成了不少劇場工作者和觀眾趨之若鶩的新貴,以劇場民主化之名打破那「第四堵牆」,儼然成為當代劇場的任務之一。然而,在趕時髦的壓力以外,探其究竟,參與式劇場的美學實踐有何引人入勝之處?英國劇團「ZU-UK」應「澳門藝穗節2020」邀請,在澳門半島一所咖啡廳表演其新作《談談情探探聽》(Binaural Dinner),為我們示範了所謂參與式劇場如何帶來另類觀演衝擊,甚而令人反思戲劇的本質。
沒有制度的民主只是空談。同樣,如果說參與式劇場不言自明的核心元素是觀者的主動投入「參與」,那麼劇場創作者在構思劇作時便必須承認,世上沒有純然的「參與」,因為它必然是與某種特定文化制度有關的實踐,故此劇作也必須捕捉合適的文化場景,作為實現其創作藍圖的載體,方能令演出不至於跌入為參與而參與的困境。如此看來,《談談情探探聽》透過「速配約會」這種極具文化認可性的現象,營造參與者的種種期待,確是相當高明的手法。的確,驟眼看來,整個演出的流程跟一般速配活動相比並無太大差別,幾可亂真:參與者向扮演女侍應的演員報到後,便被領到咖啡廳內的其中一張圓桌,與另外一位不相識的人進行溝通交流。在兩位充當侍應的男女演員的引領下,一對對速配對象便在長約一小時的表演中,共同體驗多個充滿娛樂性的互動環節,增進彼此的認識。然而,真正以尋找另一半為目標的參加者恐怕會大失所望,因為作品真正的目的是利用速配約會的形式,透過不同方式戲謔、顛覆當今愛情的文化符號,給參與者上了一節反思愛情本質的情感教育課。
這場「失敗」的速配活動,彷彿也同時在無情地嘲笑那些不加批判地擁抱「參與式」文化的人——參與者的投入,換來的是連串的排斥、調侃與嘲諷。在這個意義下,耳機便成了貫穿整場表演的重要道具,它既營造出一種愛情的幻象,又在其後打破這種幻象:安裝在桌子中央的麥克風接收到參與者的說話,並實時透過耳機讓自己和對方清楚聽到這些說話,這種以聲音將二人從外界分隔開來的做法,形成一種奇異的親密體驗,也解釋了作品的英文原名《Binaural Dinner》這個帶點新紀元運動影子的名字的由來;但同時,作品卻又藉著不時傳到耳機的旁白,不斷挑戰及打破觀眾對愛情的純粹性想像,如打從一開始「是不是很想操他」,到後來建議以政治議題作為聊天話題等大煞風景的旁白,均令場面頓得變得滑稽可笑。此外,侍應傳來的飲品餐牌上的飲品全是愛情的誓言,或是反其道而行,將約會的聊天問題變成餐牌上可供選擇的菜餚,甚至請參加者對約會對象進行評分等,在在都透過揭露當代約會的消費主義本質,對愛情的純潔想像進行無情嘲諷。同樣,作品也對約會的時空有著十分敏銳的觸覺,侍應不時煞有介事地作出宣佈,提示各參與者已進行了多少分鐘的約會,並巨細無遺地提供一些參與者身處場地的資訊,打破了參加者對愛情既有的時空幻象。女侍應其後透過整合各張桌子的麥克風錄下來的說話,以極具詩意的方式,簡單複述了各人分享自身經歷時的感想,極具心思之餘,卻也令獨一無二的愛情個體變得黯然失色。
除了這種不合時宜的幽默諷刺外,作品更大的企圖是以「參與」為名,要各人跟隨耳機或侍應的指示,鸚鵡學舌地複述或學習約定俗成的愛情話語,從中不單要嘲諷現代愛情,更希望參與者能直面愛情與生俱來的儀式性,認識到愛情其實也只是一種社會習慣這個事實。比如說,耳機的指示要兩人讀出各自聽到的陳腔濫調約會對白,又以科普的形式,將失敗的約會故事包裝成老套的教育節目研習個案等等,其目的都是要挑戰大家對愛情的自主性想像,強調一切「談情」都只是社會化或是「探聽」的結果。其中最有意思的環節,要數一個以諮詢調解為名進行的集體故事創作。三對約會對象在男侍應的要求下,不斷回答一些聽起來像是關係諮詢中經常會問到的問題,如父母對一段關係的影響,最後由男侍應將所有答案胡亂拼合成一個聽起來像是十分自然動聽的典型愛情故事,其中男侍應的認真態度與他口中故事的荒謬性結合在一起,張力和娛樂性十足之餘,也再一次揭示愛情關係不單無法免於社會的影響、獨善其身,更往往只是一段段老掉牙的肥皂劇故事。然而,這部作品對愛情神話及光環的除魅,與其說是想要大家放棄對愛情的追求,不如說更像是鼓勵大家追尋一種更「貼地」、更能容許社會這個「第三者」介入的愛情關係。
總括而言,《談談情探探聽》這部「參與式」劇作藉著靈活地運用間離效果,顯示其意圖介入社會的文化承擔,但其舉重若輕的姿態,卻又沒有典型布萊希特劇場或當代論壇劇場那種生硬說教的味道,其娛樂性反而比較接近深深影響布萊希特的Frank Wedekind的卡巴萊(Cabaret)劇場。也許可以說,這部作品就是布萊希特教育劇場的當代展現。當然,雖說作品對於媒體文化的操弄顯得駕輕就熟,但其中存在的問題跟早前在香港舉辦的《遙感城市》活動一樣,即無法在精細的劇情鋪排以外,將表演當地的文化特點考慮在內並微調作品的具體內容,頗為可惜。然而,整體而言,這部參與式劇場小品的計算幾近匠心獨運,我們也由此可見其背後要花的創作心思是何等驚人。
回望當今對於參與式劇場的追捧,似乎我們也得承認,一往無前地高舉「參與」一詞,不但不能掩蓋其含糊性和貧乏的藝術意義,更只會令劇場創作的討論失焦。說到底,參與式劇場在其光環背後,本身並不必然指涉任何美學方向,劇作者終究還是無法迴避一些更加細緻、根本的戲劇構作問題。反過來說,「參與」帶來的解構潛力也值得我們再三思考:與其說它是當代劇場的新發明,不如說它的出現可以迫令劇場反求諸己,深化劇場自身文化意義的探問。
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
ZU-UK《談談情探探聽》
評論場次:2020年1月10日,晚上7時
地點:澳門朵兒咖啡
照片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作者簡介: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課程文學士、哲學碩士,2015年負笈德國慕尼黑大學修讀戲劇研究課程,並於2018年取得文學碩士學位。曾參與「京崑藝術行」交流計劃(2019)、「戲劇通──聽講現當代劇場這件事(香港篇.二)」講座及工作坊(2019),以及澳門城市藝穗節駐節藝評計劃(2020)。關注本地及海外表演藝術的展演性及劇場性,以及其徘徊於藝術與意識形態之間的幽微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