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鄰近金沙娛樂場、文化中心的澳門回歸賀禮陳列館外,《萬華舞影》的創作團隊形塑了一個既具有公共性而又帶有私密性的空間。在一個像家而非家的空間裡,六位舞者以一種時而疏離時而親密的肢體互動,呈現都市人的生活焦慮與孤獨感。燈光、投影與聲效,使日常化的城市生活空間,兼具抽象的心理面向。
無家者的棲身之所
表演場所設在一個開放的公共空間,輔以家居陳設為佈景,展現了公共空間中的城市人日常及其焦慮。一張圓桌、一盞昏黃的檯燈、一張長椅和一張床,自成一個家。在有蓋的公共空間建造一個臨時的家,是城市中無家者的生存狀態。在看似家的空間裡,六名舞者以一種並存而又脆弱的關係共生共處。家的空間無法排解個體的孤獨與無助感,眾人的焦慮、欲望都無處安放。舞作的群舞編排,大多由各自獨立、互不相連的獨舞組成,呈現了人際關係微妙的連繫與距離感。開場的群舞由六段獨舞組成,舞者間甚少互動,眾人皆囚於自身的困境,無法與他者建立關係。位於床邊的女舞者踉蹌後退,隨後又被不可視的力量拉向前,反反復復。而在其身旁的男舞者以失重心的腳步向前,拾起地上的紙團。所有人生活的切面、焦慮,散落在短小的舞段。共享私人空間的親密感,並沒有將各人連繫,反而突顯眾人間的距離感與苦悶。
編導以聲效及燈光在演出空間上疊加層次,使空間兼有生活實感與抽象性。獨白將各人的舞動置於心理脈絡之中,具象的空間因而兼有抽象的心理面向。一把女聲以藍色的墨水滴進清水為喻,借喻述說生活狀態突然變得鬱悶,連自身面目都變得模糊。藍色的燈光呼應畫外音敘述,家居環境頓時蒙上一層藍。具象的家居空間與抽象的心理空間透過色彩連接,互為對照。直白的色彩隱喻以及慣性的聯想,使此作的立意清晰。若舞作在此基調下,將燈光、語言的隱喻提昇轉化,舞作的層次與其立意將能更為豐富。舞作的中後段仍不乏表意直白的畫外音與場景編排,致使作品的表述自我重複、原地踏步。其中一幕,五名舞者坐在長椅,畫外音播放訪談節目。眾人以默劇形式,或笑、或目無表情、或呵欠連連,彼此間沒有互動。媒體式的偽互動訴之以直白典型的場景設計:共同觀看同一節目無法拉近人心。此作在展現都市生活的孤獨感與疏離的人際關係時,採取沒有因果關係且公式化的表述。生活的焦慮感與人際關係的複雜性被簡化成一個個慣用的場景與隱喻,沒有突破與昇華。場景設計亦不見時代的獨特性。沒有人接聽的電話、連續響起的電話振動聲,畫外音所述的寂寞獨白「一個人進入房間感到孤獨,兩個人、三個人進入房間感到孤獨。」此作展現的都市生活場景都異常刻板,且舞段間沒有昇華轉化。舞作由是展現出一種重複、被困住於公式表述的狀態。
失真扭曲的生活幻象
科技為都市人生活困境的其中一源。此作以炫目的視覺效果將生活與人際關係的不確定性展現出來。其中一段雙人舞,女舞者將手置於男舞者頭上,當男舞者欲與女舞者的手交疊,對方馬上抽回。雙人舞並沒有互相扶持、依靠,只有片刻的示好與決絕的抽離。人際關係異常脆弱,在家的空間裡無人擁有家人、朋友與愛人。方格投影將舞者的身體與家居空間切割得模糊不清,空間與人體都成了碎片。當生活空間以及人際關係都被科技中介,活於其中者生出的不安感以及建立親密關係的欲望,變得無法排解。舞台的視覺效果展現了棲身之所的失落以及親密關係的不可能。
此作的視覺效果雖變化紛陳,但技術與身體、空間的關係時有疏離。多場女舞者的獨舞皆設置與之對應的錄像投影。舞者當下的演出與錄像展示的動作一致,影像為其對照物。魚眼視角下的舞蹈影像,舞者面目變形,四周環境則變得模糊。實時拍攝的影像,展現了近距離的觀看視角。觀者與舞者共同經歷被科技中介的世界,觀看外界的視角受視覺效果左右。投影的編排指向了自我面目模糊、生活失真以及孤獨的狀態。影像與舞者的對照,止於一個視覺化的表述。個體複雜的心理狀態和生活面貌被投影,簡化成一個視覺上模糊、扭曲、影單隻影的符碼。獨舞的段落即使去除投影,仍能有效地呈現個體的孤獨感以及重複固化的生活狀態。當投影無助深化空間與舞蹈的表述,其反成了枷鎖。
若即若離的親密感、無法排解的孤獨感充斥在都市人的生活細節。《萬華舞影》以臨時的家居空間、夢囈般的獨白以及多變的燈光、投影,刻劃都市人的焦慮與不安。
(原載於2020年2月20日《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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