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是2019年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的作品。新晉編劇李偉樂非常大膽地以片段式敍述和獨腳戲方式,講述張童(張紫琪飾)到病房探訪意外昏迷的未婚夫郭世興的故事。在接近兩小時長的劇作中,觀眾除了濃縮地經歷了女主角張童三十年的人生,還再一次重溫在病房外的香港三十年以來發生的種種事件。
《病房》的劇本架構與傳統劇作不同,它的情節並沒有一直推進主線到一個戲劇高潮,反而更似日常生活,周邊發生的事件和張童的遭遇悄悄地變成她個人的故事。雖然情節很「生活化」,但並不代表劇作沒有戲劇張力和追看性。《病房》依然有起承轉合,不過它的戲劇張力大部份源自於女主角張童的內心掙扎。劇的開端,張童極度堅強、樂觀和歡樂的態度與死氣沈沈的病房產生極強的反差,繼而形成強烈的戲劇張力。加上編劇刻意以間接呈現而非平鋪直敘手法(show not tell),使到觀眾在每一場戲都要像偵探般主動觀戲,尋找線索,推斷場與場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情,因而增添了一定的追看性。作為一部有「第四面牆」的片段式獨腳戲,李偉樂採用的架構相當創新,亦尚算成功。
劇情交代張童三十年的人生,而這三十年可以簡單地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由1989年郭世興意外昏迷,張童一直細心照料郭世興,積極地幫他做復健,喋喋不休地向他分享她的趣事和所思所想,盼望著他總有一天會醒過來,到她因世興病情一直沒有好轉,而不能堅持下去,決定要解除婚約。第二個階段承接第一段,講張童與另一名男子結婚生小孩,到他們婚姻出現問題,最後以離婚收場。雖然張童與郭世興回到朋友的身份,沒了情侶身份的包袱,世興的病房卻變成她的避難港,世興成為她吐苦水的「樹窿」,他們實際上精神關係變得更親密。最後一個階段是張童以家人身份回到世興身邊,閒話家常,陪伴著他直至他離世。經歷了離離合合,張童兜兜轉轉又回到起點,不過她有成長和頓悟。
張紫琪從頭到尾飾演張童,一人支撐整齣戲,單單是這一點已經值得嘉許。我認為她對張童這角色的解讀方向是正確的,不過可能有觀眾會認為她把張童演繹得太過樂天,能量太過高漲,使他們難以入信。有一場戲是講述張童丈夫在2008年金融海嘯投資失敗,張童因為生丈夫氣而一言不發走入世興的病房,坐下看書。當然張童這裡一反常態可以看出她是非常的生氣,可是這裡也特顯出病房假如沒有張童陽光一樣的性格是如何冰冷和死寂。張紫琪現在的演繹使到張童歡樂的聲音充斥著台上的病房,為世興的病房和這一齣戲帶來生氣。若換了另一個比較寫實的演譯方法,觀眾未必有動力和耐性追看兩小時長的演出。至於改進空間,張紫琪演繹出張童三個人生不同的階段雖然有一些分別,但並不明顯,可能在形體姿態和節奏等方面的變化有待加強。再者,張紫琪如果能夠於張童發脾氣和崩潰的時候,用力輕一兩分,會顯得自然一些。
導演方面,坦白說劉守正在許多舞台上的選擇未必是最佳的,再加上他的選擇並不統一,都會影響觀眾如何解讀劇作。首先,導演選擇了使用單面台,和放置郭世興在舞台台前中央的床上,以世興頭頂面對觀眾。很明顯地,導演應該是要觀眾以世興的角度觀看劇作。劇中的片段式敍述是世興死前的迴光返照,憶起病房發生的事情嗎?非也,因為劇中有一些場次是發生在病房外,以世興的視角根本不能夠看到張童。最後一場當世興已經離世,觀眾仍然可以見到張童最後一次走進一個空無一人的病房,也讓觀眾知道這並不是世興的視角。如選擇帶領觀眾以病房角度觀看劇情的進展應該會是更加好的選擇。如用病房的角度,該選用的舞台類型和佈景會很不一樣。
再者,舞台佈景和空間的運用上亦顯得導演的不足。先說一個包圍著世興病床的巨型紗簾,它的確能夠給予人置身病房的氛圍,又能兼顧到舞台美學,是一個極佳的設計,但如何運用又是另一件事。劇一開始和結尾,張童和郭世興都同處於紗簾之內去給予親密,展現二人世界的聯繫。劇中,張童把紗簾完全拉開和合上共不下十次,當中只有兩次是有戲劇上的需要——張童決定與世興解除婚約,和張童不再因與世興分手而自責。其他紗簾完全的開開合合是否真的有必要性嗎?舞台佈景設計在虛實之間,更加偏向虛的方向,走極簡路線。台左到台中的空間是世興的病房;台右是病房出面的空間,它可以是病房外的走廊,街上,或是張童的家中,不過在劇中運用上的時間恐怕連十分之一都沒有。除這一樣舞台空間運用不足外,幾乎每一場的開始是由張童走進病房,到走出病房作結束。千篇一律的過場,是否可以仿傚《盛宴》在燈光轉變下快速過場呢?
最後,我列出一些戲中不成功的藝術決定。使用投影字幕去說明時間,列出詩意短句,和世興極度仔細的病況,要觀眾閱讀大量文字,效果並不理想。敍述時間不一致,有時編劇使用的是年份月份,有時卻是世興的歲數,使觀眾要很費勁計算年份。世興的病況,除了仔細列舉了出來,於舞台上並沒有作任何明顯呈現,對劇情亦未見十分大的幫助。相反,當病況說明,世興因病情折肢,但舞台上世興仍然是四肢健全,產生違和感。雖然導演嘗試用兩個體型不同的演員分演世興不同的階段,不過同場某些觀眾連同我在內也沒曾於戲中看出分別。
P.S. 在香港2019年11月觀看演出,非常難免地會對社會事件或某些年份特別敏感和有所聯想。選擇世興於1989年6月4日後某日昏迷。是否象徵香港在英藉政府盛世一去不返嗎?選擇近藤真彦日文版的夕陽之歌而非其他版本是否因為城市是歌詞中的關鍵字呢?不過,編劇於97年回歸後,絕口不提一件社會事件。世興是否象徵香港,張童又是否象徵香港人呢?引用張童的對白「堅持唔到唔好去堅持,放棄唔到就唔好去放棄。」
(原載於2019年11月26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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