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喜歡看悲劇的原因,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多年前已經說過:透過觀看悲劇的事態而喚起憐憫與恐懼所產生情感上的淨化(catharsis),與現實中的情緒宣洩全然不同,因為淨化必須通過悲劇才得以完成。而悲劇,則是對自身完整行動的模仿,以特殊的修辭,戲劇性的形式重構現實。這種重構具備一種重要元素:美學距離。這個距離太遠,就不能打動我們;但太近,又會被本來的現實傷害我們。《我和我和她的故事》似乎刻意地挑戰這個距離,用我與你與她這些連結著的關係,由第三,第二到第一身的描述,以真實得難以逃避的話語,把現實中發生的悲劇與劇場的距離拉得無限接近,亦幾乎把觀眾與他們的傷口扯開。
這是「窮人誌」重新自傳系列第二章,與第一章《真實的謊言》相似:不能從宣傳簡介的抽象文字中預知劇情,亦難以在劇中定斷故事真實與否,從中除引發道德疑問,亦思考更多劇場的問題:戲劇的真實性是甚麼?《我和我和她的故事》卻幾乎能確定是真實的:由一年多前《胡石》演員自殺的悲劇,引起的創傷後遺,人們還未必能走出來,其中一位就是本劇編劇,無論是劇中儀式性的祭禮,過去回憶的重述,還是借演員之口而探問自身的迷惘,幾乎盡是圍繞著編劇作為言說的「我」而起,在「我和她」的悲劇故事中探索。回憶是私密的,但當這回憶包括集體創傷,公開表述這故事似乎帶有道德責任。何時可以講述猶太集中營與911事件?這種美學距離相當微妙,我們無法去細察所有觀眾的情感反應,亦很難量化:要用多少時間來沖淡生活中的缺口?要有多少事件來遮蓋留於腦海之中她的聲線?這時應該回到原初去問:要怎樣的敍事,才能避免情感的傷痛,透過悲劇性把其淨化?
《我和我和她的故事》令人爭議的地方,在於毫不顧忌地揭露傷疤,例如戲服、場景、表演形式與氛圍,都刻意模仿《胡石》的排練環節,雖未有直言亡者名字,但事先已多次警告觀眾,並提及未有得到家人同意而演出,令不知情者亦勾起是否尊重亡者的思考方向。但怎樣算是敬重呢?整劇用上喪葬的儀式包裝,例如用米洗手,在米上圍起以舞祭祀,並供奉遺物等。然而劇中除了回憶的口述片段,更多是對戲劇與人生的問題,戲劇為何,人生為何,為何進入劇場,為何要繼續表演的生涯,甚至問為何自殺。當中有代觀眾問的問題,亦有就亡者生前的困境而發問,但終究只是楔子,更多是編劇因為悲劇事件而引發的提問,甚至是引向其自身存在的疑問。當戲劇的重心實際上並非落在亡者上,只是用以叩問自身的大處境,現實的悲劇變成編劇自我追問的意識流時,似乎已經超越了是否尊重的問題。
然而,這並不是評價,劇場並無道德禮教的任務,並不因不尊重就不成好戲劇,甚至演出前段已有所警示。道德、死亡、創傷、戲劇和表演,每一項都是大於人生的事,《我和我和她的故事》想問的議題太多,遠超這一故事所能承載的,因而我們難以介定它成為悲劇,種種雜亂思緒與其說是意識流,不如說是還未梳理好悲劇的內心獨白,更是茫然尋找淨化出口的無力感。劇終後那種寂靜與迷失更為唏噓,只希望這劇最終能成為人們,或至少演員與編劇的治療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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