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心之馬戲團的當代馬戲《界限》,突破傳統馬戲框架,結合紀錄片與社評,將馬戲變成了隱喻,顛覆了人們對馬戲的固有認知,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有靈魂的藝術作品。
相信不少人跟我一樣,對馬戲表演會帶有少許偏見。因為它總是離不開雜耍、把戲,好像只是給孩子娛樂的東西。小時候去看馬戲還會有些不適:不喜歡殘忍的動物表演,也不喜歡馬戲演員過於扭曲的肢體——用被物化的身體用來滿足觀眾的獵奇之心,讓人心生憐憫。近年也看了不少當代馬戲,但就算是倍受追捧的太陽馬戲團和澳門新濠天地的《水舞間》,雖然加入了戲劇元素,但也很難擺脫娛樂大於內涵的命運。
心之馬戲團給我們展現了馬戲的另一種可能。《界限》不僅用馬戲的形式探討了歐洲大陸面臨的難民危機,還名副其實地突破了類型的「界限」,讓馬戲不只是馬戲,而搖身一變成為高效的世界語言,讓台上台下彼此相通。原來,馬戲也可以充滿溫情,討論人性,表達政見,還能給觀眾身體教育。這正是這部當代馬戲的神奇之處:它既是具象的身體,也是抽象的概念,觀眾離開劇場時,思想上也會像台上馬戲藝術家的身體一樣,更具彈性。
雖然五位藝術家個個身懷絕技,但最初他們表現的,卻是身體的脆弱:被大海吞噬的難民、舊衣堆裡掙扎的肢體、攀爬簡陋鐵柵欄裝置的高梯,無一不讓人感受到求生的尷尬與不堪。雜技演員和體操運動員一樣,因為日復一日高強度的訓練,有一種近乎完美的身體控制力,才能達到力量、平衡、柔韌度的精準表現。某種程度上來說,觀眾看雜技,為的就是看到非凡的身體表現力。但太過精準的表現力也會流於機械化,把身體變成機器,喪失了人性。《界限》一開始,卻用藝術家的身體表現力,來展現身體在現實中的各種失敗:溺水、失衡、從高處落下。這些失敗,就如同面對難民潮不堪負荷的歐洲大陸一般,讓人憂心。
雖然《界限》不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卻有巧妙的起承轉合。所以,展示了身體的失敗和困境後,便畫風一轉,五位身體藝術家的絕技開始了。沒有美輪美奐的服裝,沒有翅膀羽毛,只是舒適純色的便服,觀眾看到的是純粹的身體魅力。Esmeralda Nikolajeff 飛舞在繩索、絲綢和拍檔的肩膀之間,輕盈曼妙,她還是吟唱者和解說者,讓觀眾了解「飛人」的基本技術和心路歷程,娓娓道來,真情流露;Sarah Lett 在巨大鋼圈裡的旋轉、跳躍、舞蹈,令人瞠目結舌,贏得滿堂彩;Nilas Kronlid 和 Einar Kling-Odencrants則一個主彈跳、一個主力量,一個苗條、一個壯實,一個在彈床上翻筋斗、一個為飛人打樁,是反差強烈的一對高手。Peter Åberg 則集小丑、主持、雜耍於一身,變戲法為音樂、插科打諢之外,還是個魔方大師,蒙面砌魔方。我們也不能忘了音樂家LoopTok,這個看起來瘦弱又有點怪異的音樂家,可是一個人撐起了整個舞台的音效,北歐混合波西米亞風的音樂,讓整個表演更具張力。當然,除了個體的精湛表演,集體的合作表演中藝術家的信任、互動、微笑致意,都令人感動不已。因為一切都太流暢自然,我們甚至忽略了沒有安全網這件事,藝術家們都是用生命在演繹生命的。
在難民問題上,主創者狄露特.碧約科斯(Tilde Björfors)展現了深厚的人文主義關懷。在虛實之間,《界限》為觀眾展示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數字:140萬人企圖跨越地中海,其中1萬人不幸喪生。每小時有1,771人被迫離開他們的家園。數字可能是冰冷的,但故事就不會。馬戲藝術家通過肢體語言和旁白,講述了一個個活生生的逃離家園的故事,特別震撼。最後,筆鋒一收,明喻出現:主創者將歐洲大陸比作人的身軀,這個身驅是否能擴張包容,取決於人們是否願意突破。
接近尾聲的時候,藝術家請所有觀眾起立,閉上眼睛,感受身體的微小的晃動。原來我們以為的靜止,是不停的移動,正是身體不停地在動,才能保持住我們意識以為的靜。我們的世界需要寬容,而寬容也不是靜止的:它是不停的改變和適應,持續的理解和努力。
走出劇場,我在想,我們要給下一代多一些這樣的身體教育,告訴他們要不停地打破固有思維,不停地接受新事物,才能找到人生的平衡,找到生命無限的可能性。
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像心之馬戲團的藝術家一樣,有思想地身懷絕技。
心之馬戲團(瑞典)《界限》
評論場次:2019年10月26日,下午4時
地點:沙田大會堂演奏廳
照片拍攝:Mats Bäcker
作者簡介: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專業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