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妙妍

Chris Cooper 是演員、劇作家、導演，是資深的教育戲劇引導者（facilitator），是英國當代著名劇作家Edward Bond的多年合作伙伴，是國際知名教育劇場Big Brum Theatre in Education劇團的藝術總監（1999－2015），亦是多年來於中國推動幼兒教育戲劇的表表者……他還是五個孩子的父親，「我那十四歲的小兒子，只比我矮兩厘米，他答應我，當我十一月回家時，就不能再低頭看他了。」

 

 

Chris這趟離家，為著參與香港教育劇場論壇主辦的「戲劇教育研討會2019」，發表主題演講及主持工作坊。在早上的演講裡，他多次提及作為引導者，如何在戲劇教育活動中提供「處境」，一如他的演講題目「從廚房餐桌到宇宙：人何以為人？」，抽象如同浩瀚宇宙的生命迷思，借助如同廚房餐桌般實在的處境作為呈現平台，當「人何以為人」的命題與日常生活的關係浮現，參與者便更加能夠同情共感他人的處境。戲劇的本質，正正體現於「廚房餐桌」與「宇宙」之間的關係。

 

在訪問的尾聲，我亦為Chris提供了一個處境：「在生命臨到終結的時刻，請你為你的孩子準備一個寶箱，當中收藏著三件珍寶，精煉了你這輩子最重要的生命奧秘……」

 

「這張唱片我聽了又聽，我可以從頭到尾把全張唱片唱出來。」Chris特別提到其中一首歌《Eton Rifles》，那首描寫了火紅的七、八十年代英國街頭抗爭運動的代表作，「這首歌關於階級分界，關於社會的種種不公平不公義。整張唱片強而有力地唱出了我當時身處的世界，表達了一些對我非常重要的事……」

 

早在中學時期，Chris便親身體驗過藝術與社會連結的力量。成長於英國東北部的煤礦重鎮約克郡的Chris當年十六歲，他的戲劇老師把堅．盧治（Ken Loach）導演的電視劇《The Price of Coal》（1977）搬上舞台，故事改編自真人真事，描述煤礦工人的幽默與淒酸。連續一星期的每個晚上，學校禮堂擠滿來看演出的觀眾，「我在台上認出了許多人，都是這個社區的勞動階層，有礦工、礦工的家人、我朋友的家人……很多人之前都沒進過劇場，但他們專誠來學校看這個演出，因為這是他們的故事。我忽然明白，原來戲劇可以跟生活如此相關，人們需要這樣的公共空間去分享自身的經驗。」

 

重奪空間，自述故事，Chris對此深信不疑，人在闡述自身故事的過程中，將發展出更強大的主體性（agency），「當你越能夠闡述自己的故事，就會開始理解自己和別人之間的連繫，並且看見自己的故事在更巨大的圖畫裡的位置。因為不希望自己的故事被侵蝕，便會開始更主動地與世界連結，爭取所展望的，而不是被動地接受。這絕對有革命的意味，所以社會才會嘗試掌控你和你的故事。」

 

Chris張開手比劃，「那是很大很大的一幅地圖，張開來可覆蓋整個房間那種。」他自小熱愛各式各樣的地圖，「我希望我的孩子會渴望旅行，願意見識世界，能夠與距離和旅程建立出一種連繫。」

 

早在非常年輕的時候，Chris讀著地圖上「Peking」這個名字，就對這個遠方的城市遐想翩翩，當時他應該未預想到終有一天會踏足這片東方土地，為說著另一種語言的孩子創作教育戲劇項目和繪本。Chris的劇場足跡甚廣，至今曾在世界各地超過二十二個國家工作，包括瑞士、挪威、丹麥、愛爾蘭、加拿大、美國、澳洲、中國等等，「最令我鼓舞的是每個地方的相似之處——在世界上的每一處，那裡的孩子都同樣充滿好奇心和創意，同樣地慷慨、善良、想像力豐富、熱愛探索。」孩子都是天生的哲學家，具備無法複製的洞見與難能可貴的熱情，「他們渴望被看見、被聆聽，他們渴望被認可為一個完整的個體、被信任，並且得到回應。」

 

「為甚麼？」孩子總是在問為甚麼，字眼簡單卻最難以回應，那些關乎生命最本質的問題，都離不開一個又一個「為甚麼」——「我為何行動？我為何而來？我為何在此？」

 

如果每個人在生命盡頭都能準備一個寶箱，Chris的金色婚戒將會是他留下的最貴重寶物：「這其實是我父親的結婚戒指。我每天除了戴著我對妻子的承諾，也戴著我的父親。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保存這枚戒指，既有我和妻子的痕跡，亦有他們祖父母的痕跡。」

當Chris完結旅程回家後，大概會用戴著這枚金戒指的左手，摸摸長高了足足兩厘米的十四歲小兒的頭，兒子或者會對他今趟旅程的見聞感興趣，或者不；想當年，Chris的父親可能亦曾經舉起戴著同一枚金戒指的手，招呼睡眼惺忪的六歲兒子來到廚房餐桌前，沒想到兒子當時暗暗下了一個投入餘生去實踐的決定：「我記得，那年六歲，當我下樓吃早餐時，就忽然知道，長大後要成為一個演員。」

 

「後來我更加明白，我不單是想站在舞台為觀眾演出，我還要演出意義。」Chris總是說，戲劇只有一個最核心的命題：「What it is to be human? 人何以為人？」打開戲劇的潘朵拉盒子，飛竄出來的，可能有對公義的追求、感知連繫他人的渴望、探索未知的衝動、潛能無限的想像力、再三詰問的毅力、承諾與傳承、無法解釋的熱情……然而壓箱底的終極秘密，將會繼續吸引一代又一代人，接力發掘。

 

照片拍攝：Hong Yin Pok, Eric

 

作者簡介：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自由身藝術工作者，青年實驗藝團「她說創作單位」創團成員，從事策劃、宣傳、翻譯及文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