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綵排》反暴政運動下的三個戲劇與心理層次
文︰何俊輝 | 上載日期︰2019年12月27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綵排 »
主辦︰小劇場工作室
地點︰大埔文娛中心文娛廳
日期︰14/12/2019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蕭勁強編導的小劇場工作室作品《綵排》,從場刊見其劇本本是為了銅鑼灣書店店員失蹤事件而創作,今次的版本就加入大量 2019 年反修例反暴政運動的元素,劇中雖沒有真實的抗爭事件,但就有虛構的「送中」情節及真實的抗爭新聞廣播。

 

陳秄沁飾演的妻子,因丈夫(林子傑飾)是職業編劇,便常在家中助夫為新創作進行綵排。二人於《綵排》裡透過創作、綵排一齣政治劇,一層層地傾訴/釋放/活現出他們對當下香港社會困局的感受。全劇的結構主要有三層,第一層是丈夫虛構了一個隕石襲地球的災難故事,政權向市民隱瞞真相、官員的失職與自私、市民為求存齊抗爭……現實的香港社會狀況都融入了故事中。有趣的是這故事的出現反映丈夫有著逃避現實的心態,即他不想面對眼前的政治亂象便將亂象拋進一個遠離自己生活的災難處境中,以遠離去逃避之心其實就好比藍絲們(撐政權者)、政治中立/冷感者以為抗爭者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就會有好日子過,可是此想法無疑是自己騙自己,因政治亂象裡那些未被正視的政治訴求對任何活於平行時空(遠離政治的生活)的遠離者,依然會造成某程度的傷害,而所謂平行時空亦會隨傷害消失。如《綵排》的丈夫想到任職報界的一位朋友或會被「送中」,隕石災難的偽處境即遭屬戲劇結構第二層的另一丈夫心理困局戲吞噬,換言之黃絲們看《綵排》固然深感共鳴,若藍絲們、政治中立/冷感者也肯去看,則既能對黃絲們的抗爭心態有多些瞭解,又能對「逃避現實」這個被蕭勁強寫得深刻深入的戲劇元素,可產生若干體會、啟發。

 

丈夫的報界朋友追查一位在大陸離奇失蹤的民主派議員,令丈夫擔心報界朋友也失蹤並將這份擔心連報界朋友的經歷寫成劇本。教觀眾看得百感交集是此第二層戲劇結構(報界朋友事件觸發的心理困局戲),見林子傑演活了丈夫心中很多恐懼、困擾、痛苦得來又不得不盡量冷靜面對的狀態,跟這些狀態緊扣的台詞與情節顯然源自真實的香港反暴政運動情景,從抗爭者受到的死亡威脅,到丈夫邊擔憂邊慨歎地講:「佢哋(政權)想我哋(港人)驚,一句都唔好講!」但又忍不住譏諷「黑警」(做壞事的警察)遲早會被政府當作棄卒,再到遭警方審問時說出「我無嘢講,我要見律師」這句現實被捕者必說的話,都讓觀眾強烈感受到夫婦在綵排過程中承受著巨大的思緒衝擊,尤其劇本中的角色處境、事件輕易便跟夫婦本身的生活發展出有共同特點的糾纏不清關係(輕易,是基於劇本世界與夫婦生活皆見「極權下的香港」此背景),看戲時就自然意識到丈夫總想著:「假如被拘捕或被送中的不是報界朋友、議員而是我,我的生命、寫作前途或跟妻子的關係會否盡毁?將來出生的女兒,會否比我活得更糟糕更沒自由……?」。隨著丈夫愈想便見林子傑的神情愈來愈迷惘、沉重,加上黃衍仁創作的配樂又有愈來愈深沉壓抑的聽覺效果,就難免令陳秄沁所演的怕沒將來心境比她於劇首所演的單純心態(把綵排視作討丈夫歡心、傳達愛意的遊戲),有著更複雜、細膩和具血肉的思緒(戲劇)層次,而這對夫婦的生活直接被極權帶來的恐佈手段、陰霾纏繞(非丈夫寫、演的角色受纏繞),正是 《綵排》的第三層戲劇結構。

 

劇末妻子把丈夫的劇本改名為《再見爸爸》並跟將會當爸爸的丈夫抱頭痛哭,以及丈夫先在家中黑板寫上「為甚麼不害怕?」、「為甚麼不置身事外?」、「為甚麼不理家人?」,然後抹掉並先後寫上「打一場即使輸了也無悔的仗」、「打一場無悔的仗」,皆深刻精警地表達到:踏上抗爭之路的人通常會面對包含生命、工作、家庭或愛情在內的各種犧牲/心理掙扎,就算怎麼鍥而不捨去抗爭也難免就「抗爭有何風險/意義?」、「是否抗爭下去?」所帶出的大量問題,作出無數反覆的思考。無論是靠寫劇本去尋求真相兼控訴可怕政權的丈夫,還是有著丈夫全部/部分影子的任何一位反暴政港人,其思考過程往往是矛盾地交織著熱血與困擾,而林子傑演繹的熱血與困擾算是有夠真實感和感染力。

 

《綵排》中的三個戲劇結構層次,似是現今香港反暴政運動下三類人或更多類人的真實寫照,如第一層令人聯想到逃避政治現實但總逃避不了的藍絲/中立者,第二層令人聯想到為前線手足付出很多兼有可能被捕的「和理非」(非以暴易暴的抗爭者),第三層令人聯想到隨時會犧牲一切的勇武手足。《綵排》的不足之處在於從三個層次帶出的戲劇真實感和感染力,大多源自演員演活了角色的心理/精神状態,而非源自場面設計跟真實的處境甚似令觀眾感受到很大的震撼。如現實中父母狂罵子女參加抗爭導致子女或離家出走或自殺,便在家人衝突的程度上,比妻子於劇首扮埋怨丈夫的欠怨氣演戲場面,暴烈得太多太多!至於現實中黑警瘋狂對抗爭者作出虐打(殺)、性虐的場面,當然亦沒出現於威嚇場面軟弱得多的《綵排》中。

 

現實中發生的大量荒謬荒誕事,比《綵排》的夫婦處境與戲中戲殘酷太多,不少港人終日活在比戲劇世界更似幻境的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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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影/劇評人,熱愛各種藝術,討厭偏見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