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祖堯與阮韻詩編劇、王俊豪導演的風車草劇團新作《米線女戰士》,整體效果似潘惠森式荒誕劇的胡鬧版本。劇中雖用了很多離奇劇情去呈現當下香港的社會現象及一些值得觀眾深思的訊息,但劇本鋪排與台詞處理上卻未做到潘惠森劇作般精煉、神采飛揚,而是見胡鬧鬆散、寫得過火或未夠深入,屬有很多心思亦有很多進步空間的演出。
穿得像模特兒的美食記者(韋羅莎飾的夙願)在米線舖臨吃時,老闆強哥(梁祖堯飾)竟搶了夙願那碗米線並把碗中的湯喝光,雖明白強哥這樣做的因由和心理狀態 (湯底本身有問題),但從夙願的華麗衣著到強哥的搶碗狂行,都予人不合情理且太過火、太怪異之感,跟之後店員姗姐(陸昕飾)用電話Cold Call招客時暴躁得狂爆粗口,同樣礙眼。老人院看護阿基(湯駿業飾)見到夙願後即火速愛上,甚至他得知夙願本是變性人後亦沒任何心理障礙而火速、放心拍拖,這條熱暖愛情線無疑跟 Cold Call戲構成鮮明對比以彰顯人情冷暖,問題是冷與熱的戲份皆於場面設計上,予人為炮製娛樂而夾硬炮製之感,從角色心理、言行所帶動的戲(喜)劇細節卻顯得描寫不足。
《米》劇有一條支線,描寫寶鈴婆婆(張佩德飾)說多年前米線舖的前身其實是她曾任職的夜總會,寶鈴以夜總會歌手的身份唱起懷舊金曲,而這片懷舊風亦吹遍全劇,如劇首以七十年代歌曲《每當變幻時》作配樂,其他角色則在某個劇情或戲劇段落中唱起《天荒愛未老》、《新不了情》、《飛沙風中轉》等八、九十年代歌曲。懷舊的劇場氛圍緊扣著整齣戲的創作用意,即編劇以懷舊體現昔日的香港多麼值得留戀,相反米線舖終日生意慘淡、發生很多荒謬/黑暗事及劇末眾角色要應付暴風雨的挑戰,明顯象徵現今反暴政運動下民不聊生、慘不忍睹的香港社會困局。創作用意明確呈現出來,可是表達用意的手法和效果仍有改善空間。最大問題是觀眾看寶鈴時的感受只活像看《麗花皇宫》音樂劇(春天舞台)一樣,能得到陶醉於懷舊氣氛之樂,懷舊以外卻令人看不到昔日的寶鈴怎樣待人處事、怎樣面對眼前的生活及對此有何願景;而其他靠唱歌去懷舊的角色亦令人對其昔日的模樣和特質感到很模糊,換言之觀眾難以將劇中描述昔日港人特質的模糊與現今的清晣來作個比較,導致那些追憶戲欠缺了情感、戲味和感染力上的變化/衝擊,亦不能刺激觀眾就創作用意作出有意義的反思,包括想到:以前的港人不如現今的港人般多煩惱嗎?現今的港人質素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現今香港社會困局的荒誕刻劃,是整齣 《米》劇最精彩之處,而刻劃方式則有兩類,一類是瑣碎的演繹,另一類是由多個戲劇元素串連成的清楚脈絡。瑣碎的演繹是從現實反暴政運動衍生的戲劇元素,如劇末的人鏈意象,以及關於特首、警察、委任證、電視城等諷刺台詞,都看似邊排戲邊加插,卻見「強哥:我而家去報警/眾人:死梗㗎!」、「電視城被毁滅」等台詞編排,能抓緊香港觀眾怨恨強權及其幫兇的心,具無奈或大快人心的黑色幽默。
劇中的脈絡編排見多個角色的經歷、細節環環緊扣,構成既深且廣、微妙可觀的網狀面貌。脈絡一:強哥強調米線店中那煲湯底是家傳和充滿他對妻子琼姐(胡麗英飾)的愛,偏偏一隻跌進湯中的老鼠、琼姐出售過期貢丸騙食客和琼姐跟日本拉麵店合作的事件,就似比喻人權、自由、法治等港人心中的核心價值遭受嚴重破壞。弱智人士店員林俊傑(郭小杰飾)屢次想揭發湯底中有老鼠但遭阻止,以及記者夙願敢公開談變性兼敢去愛想愛的人,都表達到做人要有對得起自己的坦率,跟店主夫婦常弄虛作假、互相隱瞞構成了鮮明對比。有一段情節強哥酒後吐真言地透露:「你(琼姐)淨係掛住間舖,冇理過我!」,見梁祖堯的演繹是滲滿角色累積了多年的無奈,無奈中又夾雜一份不離不棄的愛,愛與無奈不但使筆者深受感動,更目睹胡麗英演活琼姐內心受內疚衝擊的模樣。
脈絡二的起點是店員姍姐(陸昕飾)懷孕大肚,這刺激觀眾邊看邊思索:香港是否一個適合下一代生活的地方?店員穿上浮誇服飾在街頭尋找食客的情節,是以喜劇包裝帶出一份搵食艱難的沉重感,當中所包含的身不由己,又可連繫到阿基在老人院工作會將長者綁起來,以及已懂說流利粤語的店主夫婦為了招客仍講鄉下話和跳著跟香港格格不入的民族舞(似比喻不少港人寧願抹掉香港的特色而擁抱大陸的生活習慣、文化),總言之沒自由自主的劇場(香港社會)氛圍正反映下一代及將來港人只會活得更痛苦,故此劇末由邵偉敏設計的巨大自由神像佈景、意象,才顯得重要兼能震撼人心。
自由神像佈景出現前,《米》劇先後出現兩個佈景面貌。先是以寫實風格呈現米線店的裝修、環境,令觀眾感到米線店悠久的陳設像那鍋家傳湯底般值得珍惜,因當中包含了一份濃厚的人情味,正如店主夫婦肯聘請弱智人士便是重視人情味的明證。其後米線店佈景扭曲成似「魚眼鏡頭」的效果(梁祖堯於謝幕時所言),顯然是用表現主義風格配合劇末那場像災難的暴風雨,以及一個本來會動但突然停頓的時鐘,教人聯想到佈景的扭曲好比原有生活習慣、觀念及人性的扭曲,扭曲下那失控的場面氛圍正切合現今反暴政運動下許多港人所感到的絕望、無力感。
邵偉敏與燈光設計師陳焯威替《米》劇共創了一個美妙成果。當寶鈴婆婆開始唱歌時竟見米線店中的單向反光玻璃在燈光突變下,變成像車窗的玻璃。轉燈前觀眾只能從玻璃中看到米線店中人的身影,轉燈後則看到三人樂隊於玻璃裡為寶鈴伴奏直至玻璃也消失,整體效果就似悅目地見寶鈴超越時空回到昔日的夜總會。劇中另有些短暫突變的燈光設計,將某些角色幻想時或各種思索的狀態,凝結成可讓觀眾目睹並能產生深刻感受的視覺畫面。這些畫面印證了人生可以有更多的變化、想法和嘗試,偏偏許多人麻木地過著日日如是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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