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故事講下去,要繼續做夢 ——《如夢之夢》重申口口相傳與想象之必要
文︰梁妍 | 上載日期︰2019年10月2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Carmen So, Wing Hei Photography
節目︰《如夢之夢》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西九文化區藝術公園自由空間——大盒
日期︰1/9/2019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看《如夢之夢》的前一日,我原定是去看香港話劇團的另一作品《進化》,一個讀劇。但去到大會堂才發現大門緊鎖,節目取消,因當日在港島有「大型公衆活動」。我因而翻查《如夢之夢》(以下簡稱《如》)這作品的演出資料,發現在從七月末至九月初綿延的漫長演期中,在烽煙四起的大背景下,僅有一場因天氣原因而取消,頓時感慨。是地利還是人和?這長達八小時的大戲,如此日日夜夜上演,而且場場售罄。

 

在踏進西九自由空間之前,看見劇場外聚集人群,等待進場,又不禁生起錯覺。因七八月的香港如同一段真空,很多東西都時而恍惚,而此刻身處劇場,卻又有點夢幻。在這種現實與夢的交錯感覺中,我再次進入另一個漫漫的輪迴流轉。

 

啟幕是眾人次第講述出秦人莊如夢的故事。在西九自由空間的大盒,一如以往環形劇場的設置,舞台中央成為觀眾席,四側狹廊則成為演區,演員一個一個從角落點走出,形成環鏈,服飾打扮神態各異,所處的時代、文化、季節也顯然不同。伴隨著樂手的吉他聲,演員不斷繞圈,有著各自的節奏、步速和思緒,有人隨著音樂變快而加速,超過前者,有人繼續自己的步伐,繞圈持續,然後,隨著樂聲減慢,演員逐漸站定,輪替著,講出《如》一劇的原型故事:秦始皇禁詩,詩人莊如夢被迫流放,在一湖泊旁邊隱世生活。那時他開始研究做夢。不過,搜捕仍然繼續,但捕吏來到他藏身處,他卻先一步逃遁,去到更加隱蔽的地方。但最終,始終被發現,於是淪為階下囚,被判死刑。臨刑前一段日子,他睡得越來越長,甚至一整日都在睡。行刑當日,獄卒來到,發現莊如夢已死去。但故事的另一面,最後的獄中歲月,莊如夢實際上已漸掌握控制自己的夢的能力,在夢中構建他的理想世界。去到臨刑前一日,他終於完成他的夢中王國,於是,他便告別這個世界,到他的理想國中去生活了。這引子也點出了《如》在此時此地香港仍有很强的關聯性的兩點——口口相傳的講述和發夢(想象)——這兩點亦貫穿在這仿如史詩般的旅程流徙和心靈求索:故事的起點是設置在兩千年前的秦朝,時至今日仍由一群香港演員講出,而發夢,則能令人面對壓迫,甚至脫出生死。

 

其實整個劇本,由起到結,中間的起承轉合,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通過講故事連接起來,由一個人在不同因緣下啓齒,講出自己的際遇起伏,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去觀看故事而產生感應、觸動。由莊如夢故事這個奇幻的引子,然後進入整個故事的最外層,新手醫生講述的是她想去幫助怪疾纏身的病人五號的故事,而五號在醫生的努力之下終於講出他得病之前的婚姻、旅行、邂逅和尋覓的故事,而他的尋覓的故事尾段,則是由他從法國去到上海,找到一幅畫作的主人公,延伸出一個由1930至1950年代的橫跨中法的華人女子顧香蘭的故事,而這女子對著照顧的異國孩童看似不經意地講出的睡前故事,卻又重新扣出了莊如夢。寫於千禧年左右的《如》,在二十年後仍不失時效性。這計有十二幕、九十多場的劇本,從根本上,便是以它自身的結構,在周而復始地强調,故事的講述,從被講出到被傾聽的這種交換,會引領我們去思考、關照經驗,甚至是探照人生終極問題。故事,必須要講下去。

 

而穿插在這些不同人物的人生際遇之間,又有眾多不同色彩的「夢與想象」。譬如略有藏傳佛教色彩的「自他交換」,是醫生希望可以幫助五號的方法之一:在病人面前專注地呼吸,想象吸氣是將對方的痛苦吸走,而呼氣是將自身的幸福快樂傳遞過去,從而令受苦之人減輕痛苦。在全劇終結之時,五號領悟到醫生怪異舉措的涵義,也開始「自他交換」,希望自己可以帶走醫生的痛苦。這與現代科學精神相悖的想象力治療,被賦予了希望之傳遞與重生的意義。又如五號在旅程中從吉普賽人的水晶球中得到暗示,又或是一面神秘湖泊面前可以「看見自己」,也同樣是劇作者對於理性以外的力量的信念。

 

要體現這兩重意旨本身並不困難,但令人贊嘆的,無論是當年《如》的第一次專業展演,還是在2019年夏天的這個時期,是把這樣一場大戲由文本轉成舞台、由編劇的想象轉成觀衆的現實,背後所凝聚的努力、技藝、心血和意志。八小時的演出時長,時至今日,仍是對於製作方一次重大的考驗。在如此長的演期,嶄新的場地,再加上近期種種難以調控的因素,整個演出基本上未見什麼瑕疵,可謂是沒有辜負公帑與市場。

 

我認為這是一個卓越的製作,但午夜夢醒離場,我必須承認,這個作品沒有打動我,一個八零後的小劇場常客。講故事和想象要依託的宗教精神,在這個製作中是無法完全呈現。一個應該歸因於演員訓練,仍以史氏體系的訓練爲主,主要焦點仍在角色,而非身體狀態和能量傳遞。由表演到反映人性的情節部分,這是專業演員相當擅長,而反映劇中人物悲歡離合的戲劇性情節,也是讓人信服。但若論到儀式的宗教性經驗,無論是情節外演員循環往復的繞場(如顧香蘭、顧香蘭情人王德寶等),還是直面湖泊「看見自己」的觀照指涉,有感動人心的人性面向,卻較難體會超越人性的宗教面向。但以劇本本身的精神内核,應該是佛家思想的輪迴因果。角色化的處理,注重戲劇衝突和張力,導致戲中的儀式更多似是點綴,而非血肉。而素來爲人稱道的蓮花池設計,在我的個人觀賞經驗中,卻是進入宗教經驗的一重障礙。其實本身大盒便是一個小劇場空間,觀演距離已經相當近,蓮花池的設計更多是讓觀衆體驗被環繞,但環繞之形式在不乏意象的小劇場作品裏面並不新鮮,也難讓我產生超越的感覺。而這辦公室一般的旋轉椅子實在輕易讓人出戲,每次跟從情節變化轉動座椅,便不斷打斷此前的投入狀態。若以觀眾的主體經驗而言,八小時的長度是否必要,也是相當存疑。單就故事論,若將八小時濃縮至三小時,所透析的主旨和思想未必受損,但要從儀式帶出宗教感,確實需要深度時長的醞釀。但八小時之間的兩次中休和一次飯休,這貼心的安排只好以觀劇經驗的斷續為代價了。大概,《如》確實是難以挑剔的專業製作,卻未必可以沁入人心。


(原載於2019年10月28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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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中國廣東,曾於北京求學,現居香港。獲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福利哲學碩士學位。自二〇一二年開始寫作劇場評論,尤為關注小劇場作品及實驗創作。現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目前從事編輯、研究、寫作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