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證詞》:合成的身份.嵌空的紀錄
文︰賴勇衡 | 上載日期︰2019年10月17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Fung Wai Sun
主辦︰天台製作
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
日期︰2019/8/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紀錄總是合成的。紀錄劇場《山下的證詞》以南亞裔香港人的生存實況為題材,透過自述、採訪、政府檔案、書籍和影視片段等不同媒介構成主要內容。雖然這次創作以社會現實的問題為主體,但創作者同時也將自身的紀錄者位置呈現在觀眾眼前,並揭露「紀錄」本身的再現結構。天台製作利用即場攝錄轉播(live feed) 加上色彩嵌空(chroma key)的影像合成技術,以簡單的綠幕合成及其他特效,配合人偶、照片播報(slide show)和演唱等多種媒介,靈活地組合成豐富生動的演出。

 

《山下的證詞》的內容其實很嚴肅:一方面指出南亞裔香港人在教育、福利和國籍等政策上受到歧視,在主流文化中遭受著種種偏見,在職場上受排斥,另一方面則肯定他們在香港歷史中的貢獻。或許在政府及很多華裔港人眼中,南亞裔人的位份可以借用特首林鄭月娥所說「They have no stake in the society」來描述;此劇則讓這些香港人以創作演員的身份,親身澄清這個「誤會」:「We all have a stake in Hong Kong!」

 

以社會現實為題的紀錄劇場,若只是把搜集到的資料簡單再現,或會使演出像上課一般,觀眾感到沉悶之餘,信息量亦可能使人難以吸收。《山下的證詞》完全沒有這問題。雖然內容以紀實為主,導演及創作演員所挑選的每一個故事都富有戲劇性,加上不斷變化的跨媒體演出效果,猶如綜藝娛樂節目,具可觀性之餘,亦兼具了內容深度及嚴肅性。創作團隊富有幽默感,舉重若輕地切入歧視和種族偏見的問題。當中巴基斯坦籍演員巫加沙特別搶眼,能量充沛。他有學習障礙,又是少數族裔,在香港的教育制度中遭遇雙重困難,發展之路也比一般華裔學生狹窄:「不是做bartender就是做foodpanda」。然而他自詡「我是個天生的演員」,除了外表俊朗,他的現場表演亦證明了其演藝天份,連連引來觀眾笑聲。

 

巫加沙除了飾演自己之外,還可以演甚麼角色呢?我們需要看過他的其他演出才知道。然而在《山下的證詞》這個紀錄劇場中,「演自己」正正是一個微妙的位置:既是紀實,也是演繹。演出啟導觀眾,讓他們更關注為大眾忽視的、社會現實的一角,但重演出來的永遠不是現實本身,所以這演出也不能完全代表/再現真實。創作者意識敏銳,把這反身性的層次置入了演出當中。

 

有一幕是重演其中一位受訪者的故事:她講述曾被電視台訪問,但「導演」卻要她添妝戴花,例如披上她本來沒有的頭巾,以符合大眾對南亞裔的既定形象。這一幕結合了兩個訪問:電視台的訪問,以及劇團的訪問,後者談及前者。所以這次「重演」就是有雙重層次的「訪問中的訪問」,提醒了觀眾對少數族裔的媒介再現須有所覺察,即使打著「紀錄」類型的標籤,始終並非現實本身,總不免被傳播媒介本身所干預——包括《山下的證詞》這演出。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天台製作」結合了即場攝錄轉播及色彩嵌空特效,手法靈活多變。有些劇場演出使用即場攝錄手法,效果不彰,通常只是豐富了觀賞角度及添加特寫效果。但這個演出加上特效,雖然只是傳統的「綠幕」去背景手法,卻造出既配合文本又變化多端的視覺效果。例如在一些引用書籍內容的章節,他們把綠色紙貼在書本相關頁數中充當綠幕,便可以把演員的演出「嵌」進書本裡,合成後投射在銀幕之上,既表達出該部份的資料出處,也讓印刷的文字活過來。他們隨手拈來,連綠茶也可以用來當綠幕,可惜相關攝影技術未夠純熟,一度出現合成畫面錯位和對象失焦的情況。兩種影視技術結合,不僅更加有趣,也提醒了觀眾紀錄劇場的建構性特質。他們的攝錄機操作和製造合成特效的過程皆現於舞台之上,而控制台也在觀眾席旁,顯出紀錄劇場雖然基於現實資料而作,但其成果則是一台合成的藝術。不是每一個南亞港人都像報紙上的「南亞幫」那樣可怕,亦非都像《山下的證詞》的演員們那樣可愛。若我們意欲關心和了解少數族裔香港人,最好親自與他們真人交流。


(原載於2019年10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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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戲劇及電影評論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博士候選人。網誌及Facebook專頁:我不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