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文化區繼2016年的《賣鬼狂想》後,再次邀請台灣國光劇團來港,聯合臺灣國樂團演出《孝莊與多爾袞》一劇。劇本結合歷史與傳說,重新呈現孝莊皇后與多爾袞兩位清初歷史人物的複雜關係。
《孝莊與多爾袞》的構思來自歷史上一個沒有確切答案的問題:多爾袞在父親暴斃、母親殉葬、帝位被奪的背景下,為何仍選擇擁立孝莊兒子福臨繼位,而非稱帝自立?編劇利用這道主要的「歷史縫隙」與「太后下嫁疑案」等傳說,以「弓弦」、「蒼鷹」之意象貫穿全劇,重新想像在清朝初立前後的歷史環境下,大玉兒與多爾袞面對時代與個人產生的矛盾與掙扎。「弓弦」一方面是多爾袞心中陰影,一方面成為大玉兒借以穩定朝局的工具;「養鷹之術」本為大玉兒、多爾袞相知的契機,惟大玉兒為朝政而捨舊情,令多爾袞最終發現自己只是大玉兒多年來馴養利用的「蒼鷹」,當日所論的「養鷹之術」,原來早已預示二人日後關係。
編劇「在歷史縫隙做文章」之餘,亦在劇本製造「敍事與抒情之間的錯位」,上半場主要敍事,下半場偏重抒情,互為補足。「錯位」的用法集中於大玉兒身上:上半場〈忍辱〉寫大玉兒勸降洪承疇,直至下半場〈斷虹〉才以一段獨唱唱段讓她回顧當時忍辱勸降的心境;上半場〈爭位〉寫大玉兒自請弓弦殉葬,也刻意隱去大玉兒心中所想,反而安排唱段展現多爾袞面對大玉兒請殉的心理轉折。「錯位」的寫法造成「懸宕」的效果,為觀眾製造懸念,也使上下半場互相呼應、緊密相連。但觀眾直至劇終,仍然不能肯定大玉兒自請殉葬之時,是否知道自己在利用多爾袞的心理陰影?當刻她的心情又是如何?到底大玉兒視多爾袞是情人,還是用以馴養利用的蒼鷹?「錯位」的安排固然是編劇有意而為,亦為觀眾留下思考空間,但卻讓角色抒情篇幅的分佈略顯失衡。劇本在兩位主角最後一次開腔時,均取用口白而捨唱段,其中當有更多可以發揮的空間,但編劇選擇輕輕帶過,箇中原因或是篇幅所限,或為延續懸宕效果,卻讓人有意猶未盡之感。另一方面,編劇透過勸降洪承疇一段,提出百姓重於忠君的觀點,不無為洪氏降清一事翻案之意,構思雖然精警,但從演出的效果而言,洪承疇因大玉兒三言兩語便改變忠君求死之心,中間似乎欠缺鋪墊,也未能彰顯大玉兒的政治才能,略為可惜。
演員在演出的處理上非常細緻,劇中〈斷虹〉一場,為大玉兒、多爾袞唯一一段互訴心聲的段落,短短一場已有豐富轉折,兩位演員魏海敏和唐文華演活唱詞唸白之中迴避、隱忍、悲痛、勸慰的多重感情層次,又以多爾袞攜手攙扶以作親近、大玉兒先有意無意地遠離,後終忍不住拭淚執手的動作設計,展現角色欲迎還拒的情態,處理細膩感人。更有趣的是,按照編劇撰文,魏海敏並不認為大玉兒對多爾袞「有任何情份可言」,讓演出又多一重可堪玩味的空間:台上看似衷心相向的斷虹橋訴情,到底當中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是次《孝》劇的演出經過復排,燈光、舞台調度均有所改變,布景較初演簡約,〈斷虹〉一場後段棄用梯台實景,以燈光打出斷虹橋,橋的位置亦非橫置台上,角度微微傾斜,減少演員背台的情況,觀眾能更清楚看到演員的表情;〈葬鷹〉一場,保留初演時多爾袞扯下白幔的動作與布景調度,同時省去少年多爾袞再次上場,只讓成年多爾袞與想像中之少年大玉兒在台上舞蹈,成功呈現多爾袞當刻幾近瘋狂之激動。〈斷虹〉前段大玉兒獨坐鏡前回憶,以等身的大鏡框取代原來放在桌上的鏡框,避免桌上小鏡框遮擋演員之弊,但個人認為處理可更為抽象,毋須以布景強調「鏡」的存在;而〈弓殉〉、〈爭位〉等場次仍有使用梯台、下半場又運用象徵紅牆的底景,其實並非必要,亦不算美觀,若能再作減省,讓觀眾集中欣賞各位演員的演出,相信效果會更為出色。
是次演出邀請臺灣國樂團參與,與前作《快雪時晴》跟交響樂團的合作異曲同工,音樂經過嶄新的調整,雖然唱段保留京劇的影子,但似乎已與傳統京劇相距甚遠,猶幸國光的製作兼顧傳承與創新,演員亦有深厚的藝術功底,觀眾並無擔憂傳統藝術流失之慮。與其他國光的製作相比,《孝莊與多爾袞》相對樸實平淡,未見驚喜,但一絲不苟的劇本創作、製作模式,仍然非常值得本地製作借鏡與參考。
國光劇團《孝莊與多爾袞》
評論場次:2019年8月30日,晚上7時30分
地點:戲曲中心大劇院
照片提供:西九文化區
作者簡介:「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