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銀幕到舞台:英瑪褒曼與他的《秋天奏鳴曲》
文︰瑪格麗特.沙朗臣 | 上載日期︰2019年8月1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Sakari Viika / Finnish National Opera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其他 »

觀看英瑪褒曼的《秋天奏鳴曲》改編而成的歌劇,就像是把望遠鏡倒過來看一樣:原是一齣具有室內劇風格的電影,裡面所寫的一切都是親密無間,而在歌劇舞台上的畫面,卻看似間隔了一段距離。

 

電影《秋天奏鳴曲》拍攝於1978年。雖然作品處理的仍是英瑪褒曼的經典主題,但是以英格烈.褒曼為主角,卻是導演的新嘗試。這位演員的明星氣質舉世聞名,事業如日中天,但從未演過英瑪褒曼的電影。(「褒曼」這姓氏在瑞典相當普遍,兩人並無親戚關係。)片中,英格烈.褒曼飾演的夏洛蒂.安德加斯特是一位世界著名的鋼琴演奏家,她到女兒的鄉居作客,從追求技藝超凡、氣派高雅的藝術殿堂,跌回幾乎已被她遺忘的家庭糾葛之中。

 

從銀幕到舞台

2007年英瑪褒曼去世後,在瑞典及世界各地湧現了一批改編其電影劇本和舞台劇的新作。他的電影劇本讀起來就像舞台劇一樣,因為拍電影和創作舞台劇,於他總是相輔而行,而且還常常起用同一班演員。他幾部如同室內劇的電影,如《婚姻暗流》、《假面》、《秋天奏鳴曲》,以及史詩式影片《芬妮與亞歷山大》,都經常在劇院上演。這些作品塑造了出類拔萃的人物,令演員大有可為,既有豐富材料去演繹角色,也有足夠空間去發揮創意。

 

褒曼儘管是人所共知的電影「作者」,拍攝多於60部電影作品,但由他或編或導的戲劇作品,卻超過170部。他身為劇場人,最出名的可能就是他所搬演的經典戲劇,尤其是莎士比亞、莫里哀和易卜生的作品。他對瑞典劇作家奧古斯特.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情有獨鍾,搬演過許多斯特林堡的劇本。褒曼對音樂的熱愛也貫穿於作品中,如他為瑞典電視台製作的莫扎特歌劇電影《魔笛》。這部歌劇給了褒曼童年一次撼動心弦的藝術體驗,在他日後許多作品中都反覆出現。如在《芬妮與亞歷山大》開場時,年輕的亞歷山大正在玩一個紙製劇院模型,裡面就有《魔笛》的佈景,而褒曼小時候也常以此為遊戲。

 

身為舞台導演,褒曼主要執導西方劇作家的經典作品;但身為電影編導,卻創造了自己獨特的世界,細膩刻畫出男人和女人如何與生活、愛情、信仰和恐懼搏鬥,褒曼稱這些恐懼為「惡魔」。而身為小說家,他則把傳記事實與虛構小說共冶一爐。他晚年寫的電影劇本有些出版了,再次揭開有關他的童年、父母及兄弟姐妹、想像和回憶的秘密盒子。由於父親是牧師,褒曼從小接受路德教傳統的嚴格教養,給灌輸了罪疚和忠誠的觀念——兩個出現於他大多數作品之內的主題。褒曼不認為自己是信徒,但在他的作品中有許多神父遭遇信仰危機,暗示著信仰及其對人類的鉗制,令他深深著迷。

 

褒曼與女性形象

《秋天奏鳴曲》將褒曼的許多主題匯合在一起:有家室的藝術家要面對的兩難困境、親子關係所隱藏的疚意、音樂的力量、基督教傳統,還有家人之間共謀的關係。夏洛蒂.安德加斯特探訪七年沒見面的女兒伊娃的家,伊娃嫁了給一位牧師,殘疾妹妹海蓮娜也住在這所房子裡。伊娃的兒子四歲時已去世,但伊娃對他記憶猶新。伊娃的丈夫是個充滿愛心、善於體貼的男人,他設法安慰在悲悼絕望中已變得孤僻的妻子。褒曼選擇鄉村郊區牧師的住宅作為故事背景,實際上令戲劇衝突脫離現代社會處境的限制。

 

雖然貧困和社會階層的問題常構成褒曼的電影背景,但藝術家和演員的遭遇對他而言更休戚相關。從他的電影可見導演對這些自古以來屬於社會外圍的創作者,是如何喜愛及理解,這些藝人往往生活貧困,也被大多數人誤解。例如,他早期的電影《赤裸的夜》(1953)對中世紀時期馬戲班藝人的艱難生活刻畫入微;他初期的一些劇本也涉及社會分歧問題。大多數作品都在描繪他所熟知的世界——一個反映其資產階級背景、往往涉及神職人員的世界。但他的電影在探索人類境況方面卻超越了時地的限制,直面愛與死、情慾與疏離等永恆問題。

 

在褒曼的許多電影,我們看到了獨特的「瑞典」風景,其中有美麗的夏日景色,還有自由自在的現代人,好像大家都與自然和諧相處。然而,他的電影也包含了對瑞典福利國家的嚴正思考,反省了瑞典人民的文化和政治價值觀。婦女的社會地位是他其中一個焦點。在長大過程中,褒曼身邊有許多堅強女性。他欽佩母親卡琳,多部影片的人物均以母親為楷模;他也崇拜外祖母,即《芬妮與亞歷山大》那位慷慨聰明的祖母的原型。在私生活上,他與事業有成的女性表演藝術家住在一起。男女之間不相上下的權力關係,是北歐人的歷史傳統,正如他在《婚姻暗流》中所濃縮表現的。在褒曼的作品,我們看到一大批獨立女性,爭取社會上的地位,為自己謀福利。

 

添上音樂之翼

音樂是英瑪褒曼在生活和藝術作品中的重要元素。他其中一段婚姻,是和愛沙尼亞裔的瑞典鋼琴家凱比.拉雷特(Käbi Laretei)結合,還生了一個兒子,是他跟不同女子所生的九個孩子之一。專業鋼琴家需要不斷忍受肩背痛,也極之渴望獨處時刻,褒曼在《秋天奏鳴曲》裡表達了他如何看待這種充滿痛苦的鋼琴家生涯。而電影原聲帶的鋼琴音樂,正是由拉雷特親自演奏。

 

《秋天奏鳴曲》這部歌劇由芬蘭國家歌劇院委約製作,於赫爾辛基首演時以瑞典語演出。歌劇劇本以瑞典語書寫,作曲家和文本作家均來自少數的芬蘭瑞典族,該族佔芬蘭人口550萬中約百分之五。政策上芬蘭是雙語國家,而芬蘭歌劇院都會委約芬蘭語和瑞典語的製作。在瑞典,馬爾默歌劇院將在2019年秋天重演這齣歌劇;而同一班底的演員連同馬爾默歌劇院合唱團成員,將會來港演出。

 

芬蘭女作家根尼娜.賀明編寫的歌劇劇本打開了原作的室內劇結構。這部歌劇由法國著名劇場導演史提芬.布倫瑞克(Stéphane Braunschweig)執導兼負責舞台設計。舞台佈景美觀且具有創意,開放結構讓牧師的房間暴露在外,像一個個被燈光照亮的盒子,讓人想起一位刻畫光影與靜止的繪畫大師——十九世紀丹麥畫家威廉.哈莫修依(Vilhelm Hammershøi)的作品。電影《秋天奏鳴曲》及其他舞台版本都缺乏了一個元素,就是合唱團——一群觀賞夏洛蒂演奏的觀眾,衷心欣賞她的技藝,同時也對她十分挑剔,期待著她充分展現出鋼琴家的光彩。

 

瑞典表演藝術包括戲劇、舞蹈、歌劇、當代木偶戲和馬戲團,多年以來都是歐洲戲劇界的一部分。二十世紀後期廣泛流行的跨域舞台製作,在過去數十年也一直影響著瑞典劇場創作。像加拿大的羅伯特.利柏殊(Robert Lepage)和美國的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這樣的舞台導演,其作品備受讚譽,均曾獲邀到多個國家的大劇院創作。布倫瑞克是法國久負盛名的戲劇導演,近年也有參與國際上的大型歌劇製作。

 

縱橫交織的「奏鳴曲」

《秋天奏鳴曲》中的基本元素,可說是構成英瑪褒曼一生經緯的觸目標記。「七」這個數字在《聖經》上別具深意,而片中母女重逢,正好相隔了七年。夏洛蒂一身優雅的紅色衣裙,伊娃則穿上不顯眼的灰色開襟毛衣:母女的不同衣服,象徵女性氣質介於夢想與現實之間的狀態,是褒曼著迷的主題。文靜的牧師富有同情心卻愛莫能助,又或患有身障的海倫娜對夏洛蒂的亡夫里安納度鍾愛她的時光念念不忘,都是導演慣用的比喻手法。作品名稱也反映了褒曼對斯特林堡的崇敬(後者經典劇作之一是《鬼魂奏鳴曲》),儘管在電影和歌劇中母女討論的音樂不是奏鳴曲,而是「前奏曲」。

 

歌劇這類型,並不總是像戲劇和電影那樣由現實規定和心理寫實主義所支配。合唱團的安排是這個製作的主要特色,令《秋天奏鳴曲》的歌劇演繹有別於電影版本。夏洛蒂的一舉一動,都看在構成合唱團的觀眾眼裡,他們或盛裝出席音樂會,或穿著樸素的家居便服。夏洛蒂一邊想滿足觀眾的期望,一邊又對女兒心存愧疚,左右為難。她感到悲痛欲絕,無法修復自己多年疏忽所造成的傷害,最後只好一走了之。芬蘭作曲家施巴斯坦.費格倫特所作的配樂,時而突出懇求對方寬恕的自我反省,時而烘托指責對方不是的戲劇爆發力,盤旋迴蕩,催人腸斷。

 

在這部製作,褒曼的戲劇語言已翻譯成歌劇語言:詞彙豐富、無論對觀眾和演員都是一大挑戰。作品刻畫出家人互相隱藏的秘密、彼此衝突的見解、各自矛盾的情感及令人回味的意象,在歌劇舞台上比在銀幕上看到的,更加氣勢磅礴。

 

(中譯:徐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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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沙朗臣,瑞典戲劇和舞蹈評論人、作家、研究員,撰寫過多本書籍,如與攝影師Lesley Leslie-Spinks合作的《瑞典編舞家馬茲.艾克》。沙朗臣為各種國際戲劇刊物和文集撰稿,自2004年以來擔任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