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的編舞家並不害怕黑暗。這是我看過兩部北歐當代舞蹈作品之後得出來的結論,一部是冰島舞蹈團與編舞家艾娜.奧馬斯多迪亞的《黯黑祭典》,另一部是芬蘭編舞家泰羅.沙里寧和齊摩.波宏那的《極光雙男》,兩者即將於世界文化藝術節2019上演。北歐人之所以不怕黑暗,也許是由於在冬季漫長而陰暗的國家成長,有很多機會面對內心的魔鬼。從這兩個作品的編舞,可見北歐當代舞蹈某些常見特徵。他們以無比精力、深厚誠意,探入環繞我們身邊及蠶食我們內心的種種黑暗,不時透出無奈的幽默。舞蹈動作帶有原始儀式的意味,提醒我們人類與其他動物在某些層面非常接近。我們在挪威年輕編舞家三人組Berstad / Helgebostad / Wigdel的作品中,看到了對人類生存的類似態度,如《SPOILER》,以及幾年前震撼北歐當代舞蹈界、備受好評的《Jordjenta》。
上述三人的作品也含有北歐編舞另一個重要主題:與女性主義相關的社會角色。北歐國家歷來處於倡導婦女解放和平等權利的前沿,然而,隨著世界不斷變動,藝術家處理這議題的方式也屢有改變。女性主義在北歐當代舞蹈所顯現的分歧,可能是因著世代不同而觀點有異。我們可以比較挪威編舞家Ingun Bjørnsgaard的《Notes on Frailty》與瑞典JUCK舞蹈團的《Juck》,前者由四位女性演出,後者由一群女舞者穿上校服登台表演。Bjørnsgaard是著名藝術家,從事編舞25年。她的作品常以女性為中心,表現出優雅的品味及無瑕的美感,但這些女性也很脆弱又有點神經質。相比之下,JUCK的舞者受街頭舞蹈和社交媒體影響,敢於在舞台上亂踩亂跳,不怕在富有青春活力的表情中露出挑釁性感的一面。Bjørnsgaard捍衛女性脆弱的權利,而JUCK則強調女性的力量,要求給予她們應有的空間。
冰島編舞家Katrín Gunnarsdóttir的《Crescendo》為這種女權觀點比較帶來別開生面的角度。就世代而言,Gunnarsdóttir大概處於Bjørnsgaard和JUCK之間,一直以來藉著多個作品磨煉她的編舞手法。在《Crescendo》中,我們看到三個女人緊密相連,一起舞動,伴隨著自己的呼吸和歌聲。演出散發著強烈的集體歸屬感,道出女性之間需要互相扶持,平靜而有力地教人感受到女性的力量。來自芬蘭的有Susanna Leinonen編舞的《Nasty》,述說社會對女性身體不斷限制又諸多期望,還有Elina Pirinen在趣味十足的不同作品謳歌女性的特質。而在瑞典藝術二人組Byström Källblad的《City Horses》,一大群女性如野馬般在市區內穿街過巷,既然歐洲的公共場所大多只見到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男性銅像,那就讓女士去彌補這個缺憾,為自己打造活動紀念碑。這固然也是在宣揚女人不必唯男人馬首是瞻,但這種幽默手法確有千軍萬馬的威力。
北歐國家的社會基本上相當單一,在表演藝術上向來不傾向多元。然而,現在愈來愈多人渴望百花齊放,不同膚色的藝術家多了起來,對性別角色和社會定型的挑戰也比以前常見。來自芬蘭的Sonya Lindfors擁有深色皮膚、一頭鬈髮,而周圍的人多是金髪碧眼,她當然知道被視為異類的感受。所以她的作品總是在質疑既有規範,蔑視社會準則、反抗權力架構。Andreas Constantinou則與他的舞團HIMHERANDIT Productions立足丹麥,致力探索性別角色。《WOMAN 1.1》是系列作品之一,剖析女性如何受性別成見束縛,也探究跨性別的現象。Constantinou多年來一直處理這主題,還創辦了The GENDERhouse Festival,邀請其他人參與對話,探討社會角色的問題。芬蘭編舞家Sanna Kekäläinen集合了身體障礙和體格健全的表演者,在《Hafed Collage of Differences and Fragility》中探究社會邊緣人的生活。來自瑞典的Charlotte Öfverholm在《Age on Stage》中頌揚舞台上那些歲月催人的舞者。在西方社會,愈來愈多人感到寂寞卻恥於承認,丹麥編舞家Helle Bach便在《Circus Loneliness》及相關作品,觸及這種羞恥感。
所有這些編舞家都是為社會邊緣群體發聲,也都在質疑甚麼人才可以呈現於舞台上。我們如何在藝術中處理真實的社會問題?舞者到了五六十歲或更老時,仍能令人看得賞心悅目嗎?我們只想在舞台上看到美麗的身體嗎?在丹麥工作的芬蘭編舞家Taneli Törmä提出一個很具體的問題:人們能接受一個跳古典芭蕾舞的男舞者竟然身材粗壯、鬍鬚濃密、在結實的大腿上方還看得見肚子微微發福嗎?在Törmä親身演出的《Classical Beauty》中,他與一群七至十五歲的舞蹈學生合作,實現了當古典芭蕾獨舞者的夢想。與此同時,他鼓勵任何有夢想的人尋找為自己圓夢的路。
在北歐,為兒童編排並由兒童演出的舞蹈正方興未艾,很多舞團均致力為年輕觀眾製作舞蹈表演。有些作品以小童為主要目標,有些則以青少年為對象,引導他們參與藝術對話。來自冰島的Ásrún Magnúsdóttir自從為業餘舞者如鄰居或與他們編舞後,與青少年合作就成為了她的作品特色。由她編舞的《Listening Party》在過去一年譽滿歐洲。最初的舞蹈員由三十名冰島青少年擔任,年齡由十三歲至十八歲,都是公開招募。任何到場的人都獲邀參與創作。他們在演出中描述和演奏那些貼近他們心扉的歌曲,一起聆聽,一同跳舞,嬉笑玩樂,彼此信任,互相支持,充分享受生命,最後連觀眾也受到感染。每個人心裡充滿希望,覺得一旦讓這些青少年管治世界,將來會更美好。
為兒童編排舞蹈表演時,八到十二歲這個年齡層經常遭人忽視。但瑞典舞團ZebraDans藉著作品如Nikra Valenti編排的《CloseEnough》和《Dare to be》,與這個年齡層的人探討友誼、信任和勇氣等問題。冰島編舞家Tinna Grétarsdóttir及其舞團Bird & Bat最近首演的作品《SPOR》,創造了一個美妙的裝置,讓孩子進入不同空間,探索水、光和大地的世界。兩位舞者帶領孩子前進,在他們面前表演,同時引導他們與舞者和背景互動,共同創造這個演出。觸摸和體驗是兒童認識世界的重要手段,所以許多為年輕觀眾而設的舞蹈,都很強調彼此當下的交流。《SPOR》是為四到七歲的孩子而製作的,而丹麥編舞家My Grönholdt和她的MYKA舞團編了一齣名為《Natten》的互動表演,讓四到十八個月大的嬰兒及其父母一起探索神奇的夜晚,芬蘭編舞家Riikka Siirala則利用她家鄉的桑拿傳統,以動作和聲音創造了一個安全的環境,為一歲以下的嬰兒及其父母編排演出《BabySauna》。你絕不會因為太年輕而無法欣賞藝術,就看藝術如何表現而已。
來自挪威的Ingri Fiksdal以一種特別方式來表現她的舞者。《Diorama》是一個結合場地特色的表演,可以在各種環境演出,但最好是靠近大海,好讓大家在遼闊的海岸線前觀賞舞者的動作。舞者臉孔和全身被服裝罩住,裡面的充氣襯墊會改變他們的外形,看起來像是一些移動雕塑。他們的動作非常緩慢,彷彿與周圍的大自然一同呼吸,但他們極其專注,令這些沒頭沒臉的生物、觀眾和周遭的自然環境產生了密切聯繫。雖然Fiksdal的舞者完全被遮蓋,但仍然可認出是一個個人,可是芬蘭藝術組合W A U H A U S編排的《Flashdance》,就很難說表演者是甚麼了。在這作品裡,我們再次面對黑暗。在燈光昏暗的劇院裡,觀眾坐在舞台四周,他們之間的黑暗在不斷升降起伏,形成變化不息的雕塑景觀。我們盯著黑暗細看時,也是在看自己內心,台上的形象喚起了我們神秘又不自覺的內心深處。無須害怕,吸氣,呼氣,就讓黑暗成為你的朋友吧。
(中譯:徐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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