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中穿過那一片海洋,也許生命還有機會展開下一段新的旅程。儘管前方未知多險,甚至是與死亡同行,然而這是對生命的信念與希望,也是改變現況、冒險的開始。在苦難中,人類必須相信「可能」,才能在一片戰火摧殘的廢墟中,或是暫時的避難所裡,維持住關於未來想像的微弱燭光。也是因為抱持著關於可能的希望,流離失所者才能在冀盼中,尋找著將逃亡的旅程轉變為重建家園之路的可能。
或許這也是為何,瑞典最重要的當代馬戲團體「心之馬戲團」(Cirkus Cirkör),於2016年首演的作品《界限》的創作構想並不令人太過意外。此團向來著重馬戲與社會的互動,《界限》一作透過和瑞典的難民對話,從他們的自身處境出發,雖非史詩型的巨作,卻能在精緻小巧的規格裡,以既抒情又幽默的詮釋方式觀照流亡者,藉以反思生命及其界限如何存在、是否存在。其實,當歐洲面對棘手的難民議題、離散的生命史之際,當代馬戲終究會觸及這一命題,以身體動能回應這兩者之間的關聯思考。甚至應該說,精神上的流浪與穿越,原就是馬戲的本質,當代馬戲的創作能量便是以此為基礎,用多元的形式不斷發展與演變,思考的皆是如何以馬戲呈現可能與危險、移動與跨越邊界、變動的生命、死亡面前的極限挑戰。
歐洲當代馬戲的發展,可追溯至1960年代末,當時的世界局勢在革命的氛圍裡變動,其中,法國六八學運佔領街頭並帶動年輕世代重思街頭空間的政治意涵,連帶影響到一批亟思改變的藝術分子。由於家庭電視的興起,專門製造驚奇娛樂的傳統馬戲失去魅力、已開始走向衰敗,加上動物權的意識高漲,逐漸出現關於馴獸的批判聲音,也使得傳統馬戲觀感不佳,甚且不被視為藝術領域(從當時法國政府將馬戲團歸為畜牧農業類來管理便可見一斑)。年輕的馬戲創作者嘗試以街頭藝術和劇場藝術的觀點「活化」技藝,無論是挑釁前衛、探討性別議題或者加入現代城市元素,創作者想要為馬戲的藝術性質請命,賦予戲劇性或街頭行為的概念來顛覆傳統,因而創造一波「新馬戲」的風潮。1980年代,法國帶頭改變馬戲藝術生態,設立國立馬戲學院,從教育著手,實驗創作、建立馬戲美學,並積極促成馬戲的跨域創作,一時之間,各式新品種的馬戲作品遍地開花,並影響其他國家的馬戲創作者。
心之馬戲團的創團者Tilde Björfors便是在因緣際會下,和法國當代馬戲發展的重要推手之一、Archaos劇團合作後,深受啟發,進而回到瑞典於1995年創立心之馬戲團。Archaos的創作多在探究人性內在深處騷動的哲學思維,多元又運用文化符碼的創作形式,宣示馬戲創作不設限的自由度,但同時保留傳統馬戲的非典型和路上精神,並且在馬賽成立歐洲馬戲藝術研究中心與馬戲藝術節。Tilde Björfors也採以相似的發展路徑,多年來為瑞典打造出專屬的當代馬戲面貌和串連網絡,也奠下心之馬戲團的重要地位。團名「Cirkör」是法文的馬戲(cirque)與心(cœur)兩個名詞的結合音譯,正是想要凸顯馬戲的靈魂和精神、隱喻和哲學的意涵。因此從創團開始至今的系列創作,我們會發現心之馬戲團從不排斥任何可能:有時延續傳統馬戲裡的帳篷元素、綜藝秀、小酒館的滑稽歌舞秀,散發一股濃厚的復古懷舊之情,有時卻像一場搖滾樂演唱會,或是錄像裝置的即時展演,讓人無法定義且充滿驚喜。不管是帶孩子玩雜技和魔術,或是在商業中心前的廣場上雜耍危險物件(有時還會出現電鋸),心之馬戲團想要強調的都是馬戲藝術的完整性,在不同的表現手法之下,更重要的是,在馬戲的身體裡,我們可以如何思索生命的意義。好比和瑞典腦神經科學機構的合作,2004至2010年推出的三部曲,從細胞和神經的角度探究身體運作的機制,以馬戲的方式呈現腦和心的內在,也探索馬戲肢體的可能語彙。
《界限》則呈現當代馬戲的行動面向,身處歐洲,如何探索疆界問題,藝術家強調這是一次從恐懼到行動的「越界」創作。人類為了生存,自有兩種矛盾的本能,一是尋求刺激和挑戰極限,另一是追求舒適與保護;人類歷史即是建立在不斷遷徙和設立疆界之上。然而問題是,人類打造各式圍牆、柵欄、路障等界定範圍,在國與國的邊界設置武裝檢查哨站,卻從來也不想「安分」地待在同一地方。對陌生人的恐懼,箝制了我們對未知的探索,為了生存,區分我們與他們,以此找到防衛的正當理由。而當一切失控時,很快就成了暴力。這齣作品是心之馬戲團探索跨越界限的開端,面對移民、遷徙、逃亡等處境,馬戲是否能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從族群、冒險和身體來面對恐懼與陌生,認識生命裡的界限,馬戲藝術讓我們看到其中一種方向,轉化界限為開創新路徑的動力和可能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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