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名為「前進進表演探索計劃2019——演員創造力Mark Ravenhill《泳池(沒有水)》實驗展演」的表演藝術節目,集教育、表演、交流於一身,其企圖也不難在其(必要地)冗贅的標題中看出來。前進進近年一直旗幟鮮明地宣揚新文本,更身體力行,既搬演、亦創作了多部新文本戲劇作品,儼然已成為新文本在香港的代表劇團。
也許正因為如此,它註定不能只停留在單純的演出,而必須同時充當宣傳一角,或多或少注入劇場教育的元素,一手包辦評介與演出,這次節目便是一例。故此可以說,這次非典型的「演出」,本來就是前進進在當代香港劇場界的正常存在狀態。反過來說,這次節目的整體呈現,也能讓我們反思新文本在香港的命運。
這個節目大致由介紹、展演,以及最後的交流環節三個部分組成。展演佔的時間最多,但其餘兩個環節的比重也不小——與其說這是一次劇場演出,毋寧說是一場關於新文本的推廣活動,甚至將其形容為關於新文本的小型集思會也不為過。參與這次演出的是八位年輕演員,當中不乏經常參與前進進演出的演員,如陳秄沁及許晉邦。
值得留意的是,他們在介紹環節分享了創作及排練這部戲劇作品的過程,包括親身進行了不少資料搜集工作,務求令自己更能掌握劇場場景佈置及演繹的方向。從這個角度看,所謂「演員創造力」指涉的乃是一種藉由劇場創作的去中心化,從而得以釋放的思考和實踐能力。這次嘗試呈現出來的結果是值得令人深思的:展演既充分發揮了新文本一向擅長將劇場問題化的潛能,也在某些部分帶出一些它自身必須直面的策略問題。
「新文本」式的抒情
作為一部讓觀眾淺嘗新文本作品的牛刀小試之作,節目的實際展演流程算是精準俐落。如上所言,這個節目本來就比較接近一場反思會,所以整體展演也順理成章以一種剪影的模式呈現。八位演員分成a、b兩組,場刊上清楚標明每組負責的不同場景,兩組大體上輪流以梅花間竹的形式演出。比較有趣的部分是,一開始的幾場a和b組有重疊的部分,於是觀眾可以實際比較兩組演員在構思和演出的異同。如演員在演後談提及到,演出形式的考慮始終還是如何能透過這部作品,摸索新文本這個旗號之下累積的思想資源,叩問當代戲劇藝術的可能。
同樣,從劇本的角度看,《泳池(沒有水)》不單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新文本作品,也是十分利於令人進入新文本世界之作。簡而言之,故事希望展現或探討的,就是藝術家之間在文化資本主義化之下的極端功利心態。從藝術家昏迷到慢慢甦醒過來,到後來可以跟身邊的「朋友」溝通,其中那些「朋友」表現出來的那種按捺不住的狂喜,以及後來的驚惶、內疚、絕望,這些近乎黑格爾主奴辯證邏輯下派生出喜與懼的情緒,都是容易令演員及觀眾進入劇本的部分。
可以說,整部劇的重點並非如何流暢地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希望在故事的框架之下,去探索故事不同情感、敘事元素、戲劇性當中蘊含的微妙戲劇能量。在這方面看,它與陳炳釗幾年前導演的德國新文本作品「電子城市」是相似的,都有將個體抒情暴烈化的傾向。我們甚至幾乎可以說,新文本其中一項值得自豪的成就,就是令戲劇在敘事上,可以與當代電影鏡頭及其背後的瀟灑靈動感等量齊觀,比如說透過類似大特寫鏡頭的極致情感聚焦能力,將個體聲音無限放大。
的確,整套劇的表現方式圍繞的,就是藉著不同的聲音和形體,刻意將被傳統既有的劇場敘事手法壓抑的潛意識或欲望,赤裸裸表現出來。諸如用鋪在場地上、用以模仿泳池底的工整白色墊,以及散落在地上、被揉成一團或撕開的紙張等,都彷彿是躍然在舞台上的特寫鏡頭。當然,說到底,新文本受非文本劇場的洗禮,其背後的演繹方法自然也不只一種。但如果我們繼續沿用電影的比喻,那麼最能觸動觀眾的,當然是煽情色彩濃厚的情節。以《泳池(沒有水)》作為演員及觀演者的踏腳石,這個選擇無疑是聰明的。
總的來說,演出環節呈現出來的整體效果還是理想的。作為年輕或經驗不算太多的演員,八位演員的演出沒有甚麼可以挑剔的地方。除了一些透過聲音、形體表達情緒這些舞台傳達力的基本功外,也不難看出他們在其他細節有下過功夫,仔細考慮過情感與形體之間的關係。身為這套戲劇作品形體導師的梁菲倚,在這方面當然也功不可沒。但更重要的是,作為新文本的創作,他們也成功注入一些如「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這種「接地氣」的創意,不但呼應作品濃重的戲謔性,也清楚示範演員的既有感知,如何被轉化成具有巨大社會張力的舞台存在。這也暗合新文本背後的「隱藏議程」——戲劇對社會責任的承擔。而令這種創作可行的,就是新文本講求的創作權力下放。
陳炳釗自稱只是策劃及戲劇構作,並表示大部分創作均來自演員自身。如我們不視之為陳的自謙之辭,那麼這個演出,的確在表演美學的社會性,以及製作的權力架構的「充權」兩方面,均實現了新文本或顯或隱的理想。表演藝術學者Bryan Reynolds曾言道,近二十年的表演藝術學界的關注點,一言以蔽之,就是其道德倫理的關懷。但另一方面,新文本運動以至於後六八德國劇場追求的創作徹底民主化,難道不也是如出一轍嗎?
如何「新」下去?「新文本」的策略定位問題
當然,要評論這次節目,我們不應停留在表演上。作為一個異常具有自覺性、以教育為導向的節目,它在令人理解甚麼是新文本劇場方面,無疑達到其目標。如上所言,這部劇在要求的基調情緒,遠不只是展演簡介中提到的「躁動不安」,而是更為接近歇斯底里的喜怒哀樂,所以演員還是相對比較容易去處理作品的風格問題。對於剛接觸新文本的演員或觀眾來說,這是成功的策略。
但反過來說,其中有待處理的問題也是明顯的:重複的爆發式演出暴露了情緒強度背後,缺乏綿密的脈絡作為想像的支撐。從觀映的角度看,也許因為劇本經過大量剪裁,雖或許仍未到達審美疲勞的地步,但反複喚起的臨界邊緣,以及到最後不知道如何「爆」下去的演出,令人沉浸在病態常態化的情感狀態,未必就是最好的觀演經驗。就此,是否可以考慮大膽再刪減一些部分,並補上一些以情節主導的部分,藉以更全面地展現新文本的內在豐富性?
但也許,最後結局回歸中產生活部分的演繹帶出的詮釋問題,才是當今新文本的最大隱憂所在。結局講的是大家的把戲被拆穿以後,回歸中產生活時的所思所感。這可被視為是反高潮的一幕,其解讀空間當然廣闊得很;中產生活代表的或是救贖、或是徹底的沉淪,端乎觀眾如何填補其中的留白。那麼,參加者自身又如何理解演出所要求的表演性?分享環節中,有觀眾問到結局對演員來講是甚麼意義,演員自身的詮釋似乎十分不同,有一位演員認為中產生活是一種解放,但更多演員似乎傾向開放詮釋空間。Mark Ravenhill的原劇本沒作太多說明,似乎他們的想法還是沒有一個明確具體的方向。
的確,最後一場張力過後、回歸生活的一場,是令人有種摸不著頭腦的感覺,我們也只能視之為一種開放式的結局。然而,如果資本主義那種競爭關係的藝術市場,造就爾虞我詐的藝術圈的話,回歸受資本控制的中產生活難道就是解脫嗎?最大問題是,安於將之視為一種觀演的開放性,打開抽象的詮釋空間,作為戲劇工作者,這又是否負責任的表現?最後一幕,「你今天晚上會過得好嗎」,似是直接跟觀眾產生互動,但說到底,是否仍舊離不開既定的「舊文本」那種,藉去脈絡化的反思以拔除尖銳性的觀演模式?
如果我們將舊文本、非文本及新文本,視為有內在辨證關係的分類,那麼新文本的意義自然就是如何不重複,或是如何令那種爆發可以不同的形式去繼續下去,以期產生影響。但至今,新文本這種分類似乎還是定義大於一切;究竟新文本是甚麼?它對於當代劇場帶來的影響和挑戰,究竟是甚麼?會不會到了最後,只是流於成為一種追求時尚的文化標誌?這個問題大概可以諷刺地呼應這套劇所提出的,在資本主義下帶動的被異化的藝術文化潮流,也正正是我們需要深思的地方。
也許,新文本自身的定位,例如其與後戲劇劇場的關係,是一些新文本無法迴避的部分。新文本的定位跟後戲劇劇場的理論關懷固然不同,前者似乎是介乎於普通所謂中立客觀的標籤式分類,與後戲劇劇場這種完全問題化的分類之間。置於香港當代的劇場環境,我們又應該如何安放它?新文本又如何與異常重視社會批判性的德國「新寫實主義」劇場進行對話?
在新文本運動上,我們從不用懷疑前進進劇場當仁不讓的誠意,及其一步一腳印的努力。但「新」的尷尬,便是其隱然指向的尼采超人式自我更新。雖說當初橫空出世,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但2012年開始的「新文本運動」,走到此時此刻,是否有落入被文化消費收編的困境之虞?新的指向是舊以外的空間,但除了每每祭出「新文本」一詞,以突顯其破舊立新之決心外,是否能與其他美學思想結盟,尋求更為深刻的理論資源?這些或許都是新文本運動必須面對的問題。
(原載於2019年7月24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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