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守護記憶,直到最後一人」來自梁文道的同名文章,發表於六四二十周年[1],那一年,我首次參與六四燭光晚會。身為一名90後,我雖沒有親身經歷過六四,但多年來媒體耳濡目染,已形成了與同代人的經驗。近年雖有關儀式和場地的爭論甚囂麈上,但我認為晚會為參與者帶來的共同體驗始終不容否定;正如六四舞台深耕細作多年,其演出也是一種儀式,時值六四三十周年,六四舞台就邀請了編劇莊梅岩和導演李鎮洲創作這齣《5月35日》。故事內容受天安門母親的親身經歷啟發,從六四難屬的角度,以藝術跟觀眾一起繼續這場記憶與遺忘的戰爭。
主角小林與丈夫阿大育有一名兒子哲哲。哲哲三十年前在天安門廣場「不自然死亡」,多年來小林一直對自己未能得見兒子最後一面而耿耿於懷。如果說天安門母親為一群相對高調的難屬,那小林與阿大則是在極權底下發出無聲吶喊的一對。多得阿大弟弟擔任幹部,哲哲得以抹去暴徒身分,卻令夫妻兩人從此對兒子去世一事緘默不語。三十年後當他們垂垂老矣,身患絕症的小林渴望在兒子死忌到廣場拜祭,並打開往日兒子的房間放售遺物,一位年輕網友前來交收,卻被告知須逗留片刻聽小林述說兒子的經歷。劇情隨即在三十年前的回憶及三十年後的當下來回穿梭。
主演郭翠怡和邱頌偉,藉著換裝來呈現不同年紀的小林和阿大,不過二人演繹老態稍嫌拘謹,不夠入信,配搭上大部分時間偏向寫實的佈景,使全劇在一種相對抽離的氛圍中浮沉。值得一讚的是,莊梅岩的戲劇情節寫得張弛有度,導演李鎮洲對各個場口的節奏也處理得宜。直至劇末,三十年後的小林認知能力漸漸衰退,本來還念念不忘要拜祭兒子,竟在最後一刻,因腦退化而失憶,身體也不良於行;阿大遂代替妻子提前拜祭,並著小林想像拜祭情形。
想像。本來因佈景設計而尚留一點寫實的空間至此變得完全抽象,空洞無物的台上只剩小林和一位年輕演員在對望,仿佛兒子重臨;然後兒子唱起梵文的搖籃曲,更多緩緩步出的亡魂加入唱誦,歌聲愈來愈大,一眾亡魂最後行近舞台邊緣,正面對著觀眾席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
這一收結為觀眾帶來截然不同的情感衝擊,甚至可以說,前面的寫實是為了鋪墊出這佔比最少的劇末。《5月35日》的劇情借鑑難屬經歷寫成,六四事件的新聞我們早已讀過不少,見證者以及天安門母親的控訴也是晚會的主要分享,觀眾對此或早已耳熟能詳;唯獨此刻這些亡魂看似拍打著阻隔著台上和台下的一道牆,令觀眾從代入難屬的劇情中猛然驚醒,讓我們知道,對,這些亡魂仍然昭雪未可期。
天安門母親中有部分成員早已辭世,即使活著也七、八十歲。「我們守護記憶,直到最後一人」一句如果放在難屬身上是多麼諷刺,因為小林這個「最後一人」,到頭來連自己的記憶也守護不了;但正如梁文道曾經在文中所寫:「……記憶的責任恰巧就是落在旁觀者的身上。因為只有受難者和遺屬才有遺忘的權利;為了不帶苦痛地活下去,他們可以選擇遺忘。但旁觀者不行,一旦『見證』(Witness),便得永遠記住。」這一份記憶,我從亡魂的叫喊中見證了,並盡我所能,以這篇小小的文章為你記住。
(原載於2019年7月4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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