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栢優座劇團,成立於2007年,主要創立者許栢昂、黃宇琳與王辰驊,學藝自京劇、其他表演藝術,嘗試運用戲曲、曲藝、戲劇等不同種類,作為說故事方法,並尋找身體表演技巧。
初期(2007-2012)的作品特色,劇本、表演形式無不借重京劇。
從2013年《獨、角、戲-吉嶽切》起,進入第二期創作,根據團長許栢昂說法,嘗試跨出京劇慣例以外的作法——非線性敘事、創造新程式、開放式結局、不特定的時空[1],適逢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戲苑2014年開始舉辦「青年戲曲藝術節」(下簡稱青藝節),該團自首屆起連續五年參與,藉青藝節一創作平台,每年穩定推出新作,《狹義驚懼》、《後臺真煩-看》、《惡虎青年Z》、《降妖者.齊天》與《行動代號:莫須有》,後三齣合稱「南島三部曲」,尤其值得關注,將京劇傳統劇目轉換敘事背景,雜揉進臺灣被殖民歷史與當代社會議題,劃開過去和現在時空縱深,指出任何以正為名之立場都可能是權力欲望的代名詞,而權力欲收服管束的「南島人民」,充滿熱帶叢林蠻橫頑強的生命力,三部曲確立「現代性」作品特色,《惡》劇更獲第15屆台新藝術獎入圍提名。
第三期作品伊始
2019年新作《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下簡稱《大》劇),由京劇《長坂坡》發想,不談家國忠孝大項命題,主角不是趙雲、張飛、曹操等英雄將相,虛構一兵卒角色,演繹每個人或許會遭遇的人生大哉問——家庭之於人是甚麼。本劇編導(許栢昂)視之開啟劇團第三期。
開場從遙遠東漢末年亂離演起,無名眾兵卒投身戰地,透過清理屍體引領亡魂的渡鴉口中,道出人死後寧可魂遊不肯進入下一世,全在於遺願未了,如兵卒其一名鳴鼓金生前想著平安回家,既成死者,唯投胎轉世才可完成心願,遂串聯起另一條現代故事線。就這一點,現代得當做古代的輪迴,演繹後來發展。古、今情節雖非一條線按次序推演,類似平行時空,加上兩線主題結紐在「家」,為表示它不受時代變遷影響而設計雙線結構,按廣義「線性敘事」看,仍有銜接性。
家是什麼?
家的組成,多由血緣、姻親等方式,法理上具有一定的強制關係,會構成約束;箇中重要元素是人、住房、生計,並支持個體溫飽休憩、生命成長、心理發展等基本功能。這是常見的家庭釋義。而劇名顯示了特定的社會觀點,大年初一、那頓飯共指向農曆春節,是華人才有的時間觀,所以本劇的主題「家」,必須放在華人社會裡討論,無法客觀泛言之。
華人文化圈長年受儒教思想浸淫甚深,道德、倫理、綱常是維持人際秩序的準則,家庭關係為這套秩序的基礎,換句話說即倫理集合體。
現代故事,由張羅「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開始,父母坐鎮老家忙碌,各路人馬往回趕,舉凡祭祀、做飯細節,多依從長輩意見/禁忌,忙到落坐圍爐終告功成,所謂一家人,協力完成某件事,過程如何不論,結果是好即可。
編劇不止於「好」就結束了,進一步掀開家的裡層,表面的和諧圓滿,是背後若干條張力十足的線所兜成的,線由有家務分配不均、養家給付、生不生子、養育小孩苦辛等,在檯面下,透過劇烈爭吵或溫言妥協,暗潮湧動。
家是超越個人的實體
這裡頭的家庭成員,父母健在、兄弟姊妹手足俱全,父母各操持國語、本土語言,大嫂法國人的角色設定,用語言、國籍對應出淺而易見的性格,都是典型形象。
家人間多用手足排行、妯娌親屬來稱呼,明列著長幼尊卑之次序,很少提到名字,指涉個體身份的姓名沒有「用武之地」;言談觸及奉養親長、生子與否之責任義務,無關自己意願和身體自主權,於是明白「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裡,個人是沒有意義的,所有的僅排行座標位置」[2]。
若將《長坂坡》中劉備率領的軍旅百姓視為一個蜀漢人士必須回歸的大本營,那麼因曹軍沖散無法與劉備相隨的趙雲、皇嫂之一糜夫人,就是游離於陣營外的邊緣人物,此種感覺在〈抓帔〉、〈掩井〉場次十分明顯。《大》劇保留這兩場,將原劇角色的邊緣感,轉化成「主動出走」行為。方姿懿飾糜夫人、大嫂,許栢昂演趙雲、鳴鼓金、三哥,在古、今線各自不回蜀營/家,前者呈現女性進入婚姻等同展開新生活與傳宗接代的壓力,因而選擇結束(自盡或離婚);後者雖藉口家中人事紛爭而辭歸、最終還是返家,凸顯同樣的家對性別的差異,於大嫂叫做婆家、三哥則是原生家庭,非親族要面對的人際壓力較強,特別在大嫂自承外遇生子之不義情形時,道德的懲罰也會迫使其無法融入婆家,成員於家庭倫理的不良適應,本該讓人一心回歸的家,反成了極欲迴避和排拒所在,為個體生命帶上桎梏枷鎖。
團圓與否
《大》劇的舞台美術依循劇團歷來簡約風格,道具在舞台大略的位置:右上為流理台廚具,中央是大圓木桌椅,上空懸吊一木構大圓弧,左下為方形長桌,左中是一桌二椅,除此幾近空台,邊牆沒有掛飾,不避裸露劇場電箱設備;場景以戰場、廚房、飯廳與神明供廳為主。透出幾個用意:
創作者認為「家」,就是一起「燒香、吃飯」共同體。一桌二椅非首要道具,因象徵「祭祖祭神如在」功能,反倒地位崇高。圓形道具造型和所佔舞台比重,強烈傳達「圓」的相關概念,如「團圓飯」,飯局人數儘管有人來來去去,怎麼樣都維持十的數字,湊成十全十美;其二,圓形桌椅在現代故事線是飯桌,用吃食延續生命,古代線做糜夫人自盡死亡之所,生與死之意涵交會於一物;第三,換個角度看生、死,不賦予悲喜價值,當成物種自體淨化生態的「循環」方式,淘汰腐朽肉體,靈魂在另一世另一「身」再生,與劇中所稱輪迴意同,精神不會止息。
圓形道具有多重意涵,舞台和燈光投射均以它居中,場中央光影明燦,周邊區域大片大片的黑暗覆其外,「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黑暗彷彿暗喻前述家的檯面底事,不是最矚目,可始終都在。同樣運甪空間明暗的做法,見諸同團2017年作品《降妖者.齊天》,當時也淨空舞台甚至撤掉天幕,不光為增加表演區面積,而是以闇黑比喻幽微,服膺「照映深處本心」[3]的理趣,本戲則將家掀底,光明的背面總是陰晦昏暗,並不一味美好。
時空不統一
傳統京劇的時代背景常常一致,這戲不若此,時間在三國時期和現代切換流動著,儘管時空不居,雙線卻「互文,交相顯發」。時間長河會汰除新舊,能留存下來者必是能適應時代或極其重要,另方面歲月也增添人事物價值,戲中「家」的主題便具跨越時代的共性,統整了雙時空的分歧;再者,古代社會不一定局限,現代未必全然開放,各時代環境成為人在面對家庭問題的差異因素,互有難解之題;最後,死亡使者渡鴉極力引渡魂魄輪迴,促成前世遺願今生得償,故古今線衍生因果關係。
戲曲身體
戲曲表演的基本功稱四功五法,有一定規程準式是為程式,無論傳統或新編戲曲來用都合乎情理,不覺突兀。栢優座成員多京劇出身,卻不自我定位於戲曲範圍,他們以為更近於戲劇,戲曲程式不過其表演方式之一,因此出現戲劇中使用京劇表演技巧情形,2013年起第二期的作品即齣齣如此。當《大》劇特別說明要用「戲曲身體」,有何新意?
劇裡古代故事線《長坂坡》為重點劇情,「唱、唸、做、打」完整見於黃宇琳飾演的生死渡鴉角色;現代線常用「做」(指身段和表情)表情達意,演員言談、舉手投足故作姿態,比方行走時刻意扭腰擺臀,以及誇大處理情緒,生氣時雙腳踮地顫抖、疾速走圓場等,得見七情六欲具象化。做功顯然通用劇本古今故事,之所以使用程式產生落差原因,首先是時間積澱,古代故事或概指傳統戲曲的劇本,對應一套以前生活動作「根據美感原則進行提煉、概括、裝飾、誇張」[4]的功法,內容和程式都包含長期累積下古老痕跡,也可以說語境致程式得以存在,緣此,古代線使用程式較為合拍;其次繫乎演員條件,栢優座成員與不定邀請參加演出者的背景,都不拘京劇,如本次頭回參與、國立臺灣戲曲專科學校客家戲科畢業的馮文星、馮文亮。古代線用京劇《長坂坡》,要論同劇種的演員基本功,黃宇琳最為齊整,自然由她來表現(尤其唱、唸,辨識劇種最為分明的兩項特色),至於現代線不強求京劇功底,這也是栢優座的戲能涵容各界學藝人士之因。
文化人類學對家的最小定義是「共同使用火(廚房)」[5],用此檢視華人文化圈之家庭,農曆年節正是「同火」的最高點,廚房做飯和祭祀當納用火之列,亦是居家者表現「一體」意涵之最大化。
《大》劇肯定家的溫情功用,爭吵後再團聚、打不散一家子,每個人對家的感覺那麼理所當然……想說的是,不乏吟唱這類「和諧之家」的作品。
諸如人對家的認同感為何、家對自己的意義等「家庭意識」,未見著墨;家在此處和戰爭/死亡並置,人不論緣何故,到頭來必定會死,死亡之必然是確定的,但家(返家,家何以存在)的必然性缺乏辨證,無以深刻。
過去三十年,日本興起「出租家人」行業,因應社會特性,提供現代人所需要的各式親人身份,這些尋求社會關係者,不一定是家人亡故才去租賃。方知家庭除了血緣、婚姻的組成方式,竟有扮演一途,使得家由「自然的集團」變成「人為的組合物」,可以任意拆解抽換,原本法理的強制力量恐怕不復存在罷!
相較下《大》劇表現的家,仍在努力維繫過往價值,並無耳目一新觀念,「戲曲身體」特色於劇團前作已開先例,是以第三期創作,還待突破。
順道再問,年夜飯象徵傳統的話,編導又如何看待傳統,與自身相關的戲曲?是否一入其中就習焉不察?
[1] 栢優座團長許栢昂的臉書,2019/5/13發文:https://www.facebook.com/fazabom/posts/10214043259626201,瀏覽日期:2019/6/14。
[2] 參見余秋雨《文化苦旅.柳侯祠》,臺北:爾雅,1997。
[3] 相關概念參見筆者評論栢優座《降妖者.齊天》拙文:〈古典的出口《西遊誰說了算!?》、《降妖者・齊天》〉。首次發表於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4280
[4] 黃鈞、徐希博主編《京劇文化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頁196。
[5] 上野千鶴子著、吳詠梅譯《近代家庭的形成和終結》,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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