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拔濤繼《她和他意識之流》和《她和他的時間之流》兩套體驗式劇場作品之後,再繼續實驗觀眾劇場體驗的可能性,並探索香港人漂泊流離、只有城籍沒有國籍的議題,推出「一心系列」第三部作品《柏林的金魚》,將觀眾席設於葵青劇院演藝廳旋轉舞台上,放棄其他800個觀眾席,為求觀眾可以以第一身角度感受主角施賢在香港和柏林兩地來回飄泊的經驗,以及以空間作為感官經驗隱喻施賢周旋於林林和一心二人之間的個人內心世界。這種注重感官經驗的傾向正好與鄧正健之前的鴻文 《感官複製時代的劇場——一個關於「後人類的未來劇場」的簡短議論》中指出廿一世紀劇場所的「感官轉向」不謀而合。本文將嘗試由「感官轉向」的角度出發,研究《柏林的金魚》 如何不僅是利用科技複製我們日常的感官經驗,而是將抽象的概念具象成感官經驗,並用作提煉情緒和概念的喻體。
香港人:無一處是家
劇中主角施賢專研創新科技,憑藉發明一項新技術而受國際市場矚目,但香港的條件正不利於發展創新科技,彷彿是自己的家鄉把自己趕出去,要他遠走柏林的科技展,在兩個城市之間來回穿梭。然而在柏林的時候則想起香港,在香港的時候則不斷需要處理柏林的事務,收到邀約到柏林開設公司工作,彷彿不停被兩個地方召喚、拉扯。形成一種液態一樣的生存狀態,為條件奔波,失去自主性,只可以隨著資本的力量四處漂泊,活在甚麼都好像捉不緊的年代。整個作品瀰漫著一種虛無的氣氛,施賢無論在何處都不能安心。施賢在愛情上的缺失也一如他物理上的離散(displacement),在柏林的林林,雖然二人曾經每夜纏綿,但一旦二人分隔異地,無論多少的訊息和視像通話,彼此的心靈彷彿無法接近,正如林林所説:「我們不是没有未來,我們是没有現在。」,二人的關係建基在當下的肉體,沒有即時的親密,他們之間只剩下空洞的距離。另一邊廂,一心已婚,有一個五歲的孩子,兩人的心思需要透過一首廣東歌連繫在一起,他們的相知相惜正是思賢和林林所缺乏的,而一心和思賢也當然不能跨越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在兩年關係之中也跟兩個城市一樣,永遠索扯著在希冀與失落,在兩頭來回往復,無處安心亦無處安身,成不了家,在舞台旋轉的時候是個不斷被流放的過程。
空間作為感官經驗
這種不斷飄泊的感覺,並不只在角色的關係和行動上體現,最重要的是利用了觀眾席設於葵青劇院演藝廳旋轉舞台上,利用旋轉將觀眾和施賢的感官連結起來。每當施賢由香港飛往柏林或柏林飛往香港舞台便會旋轉,而其巧妙之處在於每次旋轉圈數不一,有時半個圈,有時一個圈。在簡約細小的黑色空間內,只有一條紅布在微弱的燈光下作方位記認,故觀眾很快就能從感官上感受到施賢物理上的離散 (displacement)。在此甄拔濤有意識地運用「空間作為表演場域」的性質,複製長期進出機場,身處的城市地貌和時區不斷錯置的感官經驗。正如鄧正健所言:「『空間經驗』正向主要以『視覺』和『內省』構成的傳統戲劇經驗步步進逼、超越、甚至取代。」觀眾的體驗是基於空間的移動而非純粹傳統視覺上的舞美設計,更非是以觀眾嘴嚼劇情引發的情感反應。但甄拔濤並不把空間作為感官經驗放在「視覺」和「內省」等構成傳統戲劇經驗的元素之對立面而是將其結合運用,面對四圍漆黑的視覺,觀眾為了尋找自己的定位可能會嘗試找出紅布但很快便會發現這是徒勞無功,終究是迷失在一片漆黑的荒野之中,此刻觀眾的感受不止於空間帶來的感官經驗,而可以與施賢共感無處安身,在情感關係上尋而不獲的希冀與失落,而這些感受正是依存於文本,不是單純利用空間帶給觀眾官能上的刺激能夠引起的情緒和感受。另外在視覺上,施卓然的形體指導也十分細心,每當兩位演員訣別,通常一位會站在圈內,另一位會站在圈外,對方的身影隨著旋轉漸漸消失在對方和觀眾的視線。有時一心和施賢談及雙方的過去,雙方會伸出手臂圍繞著中心的圓形來回走動,像時鐘一樣,也正因如此雙方一直都不能夠碰到對方,正好隱喻著他們關係中無法跨越的距離。《柏林的金魚》的空間經驗是一個總結性的總體劇場經驗,把文本和視覺上的設計通過空間進行融合,烙印在觀眾的感官經驗之中。
超越理性的感官經驗
雖然這個作品並不如大部分後戲劇文本般以反敘事及反角色為核心,但仍以詩化文字的表現力召喚劇場導演在劇場構作上的創意。例如承接《灼眼的白晨》無盡陰暗、通往月球的大片森林的荒野在實境中不存在的景象作為全劇的中心意象,又以「如果我是魚,你只看得見魚在水裡哭。」一類詩化幻想的語言作為作品思想的載體。但真正把意象打入觀眾感官的是作為實體呈現的空間,如鄧正健所說:「正如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捍衛後現代藝術時所給予的忠告:『不要闡釋,開放你的感官!』震愕、焦慮、嘔心、狂喜、疼痛、崇高、虛無、乃至各種委婉細密卻莫以名狀的感覺,都是後戲劇文本在與舞台調度扣合後,所引發的觀眾身體反應。」在全劇的上半部分,頭頂上的排燈一直壓得很低,將整個空間壓縮,把施賢內心的不安和不滿足具象化,讓觀眾感受一個壓抑的空間。此處劇場早已超越了感官經驗的複製,而是在為詩意創造相應的感官。後來,施賢的戀愛關係失敗,內心世界開始將自我對外封閉、放逐到一片無止境的森林,慢慢被月球的引力拉走。劇場空間也隨心而變,一排一排的燈開始放光,又一行一行地隨著林林堅定又無奈的歌聲不徐不疾的升起,觀眾席被拉後,看著劇場放大成一片荒原。另一邊廂,林林躲在暗處、手握咪高峰,放慢步調唱曲婉婷的歌,光芒混合歌聲在廣闊的舞台迴盪,給予我一種空虛、失落的哀愁和一人無垠飄泊的孤寂。這空間構作的感官經驗「使文字的詩質更具滲透力,足以繞過觀眾的觀劇理性,直取觀眾的神經。」甄拔濤對空間的操作並不是純粹的渲染和感性,他同時鼓勵觀眾內省反思。最後一幕,一心和施賢問起平行宇宙的問題,舞台落起如夢幻泡影的雪,雪的對岸站著在平行時空中相擁的施賢和林林,身後則是被打開的布幕900個空空的座位凝視著台上的所有人。此境彷彿說著平行時空的虛妄,即使愛情有機會結果,那也不會是我們身處的當下。被觀眾席打破的觀演關係也讓我們反思我們自己在這套劇的角色,到底我們是否跟施賢一同回憶這段過去,還是我們不過是不存在的觀眾所投射出來的幻象?
從編到導:製造感官經驗的劇場
我認為《柏林的金魚》可以是甄拔濤創作上的一個里程碑,標誌著他從一個純粹的編劇邁向導演的角色,是次以空間作為感官經驗的策略具有強烈的特定性,舞台上的特殊調度與劇本的扣連緊密,是甄拔濤一面兩體角色的呈現。雙重角色也令他的著眼點不再在純粹的文字世界和舞台呈現,更多的關注觀眾的接收(reception),他構作的不只是一台劇,而是一場感官經驗。
再構造劇場《柏林的金魚》
評論場次:2019年5月10日,晚上8時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
照片提供:再構造劇場
作者簡介:香港大學文學院學生,主修藝術及比較文學、香港大學Cultural Leadership Youth Academy成員。曾任校園藝術大使、香港藝術中心青少年藝術導賞員,並曾獲青年文學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藝術同行2014最佳表現獎等。公餘任練習文化實驗室市埸策劃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