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一偉腦海裡就像有源源不絕的思緒湧現,話題打開了,連接著更多想法,引經據典是平常事,一不留神真會教人應接不暇。他講得興起時手舞足蹈,自演一番,說他是講故事的高手,正是手到拿來各種比喻將劇場變成可親之物,正如他所言,劇場不是生活中最必要的事,不過劇場可以走到生活中任何一部分來應用。
身份多,寫書,翻譯,戲劇顧問,策展,執導,擔當過台北藝術節總監等等。但種種身份都離不開一件事——「劇場」,也難怪台灣媒體會以「劇場哲學家」來形容他,無論是哪一種身份,都離不開對劇場的思考。
藝術和劇場對他來說非關有用無用之談,除了引介,推廣戲劇,他也一直為華語劇場書寫,從論述中找出劇場更多意義,讓觀眾與故事有更親密的媒介,借中醫來說明劇場的傳統價值,他說近來想到劇場與城市的關係。
早前耿一偉來到香港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舉辦「香港劇場發展與評論書寫」擔任講師,期間接受了我們的訪問。
耿一偉形容自己人生走了比其他人曲折的路,但看到的風景與其他人不一樣,多樣又跨學科的學習。他本來是讀土木系,但因為很想讀哲學,就去了讀哲學,「我一直以為自己很認真,因為你每天都讀康德、海德格,你會以為你每天都與全世界最聰明,最厲害的人在一起,以為自己在空中,但實際上你走出去無法和別人溝通。」人生夾雜著很多意外,就像以為坐對的巴士卻走錯了地方,雖然都是同樣的目的,但花的時間比別人長,他興幸因此看了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畢業後,他原計劃到英國攻讀科學哲學,探索腦與心智的神秘世界,但得不到父親的支持,只好在故鄉上的有線電視台工作,存了一筆錢便迫不急待辭職踏上旅途,從土耳其、希臘、遊歷到德國,直到在捷克,選擇進入布拉格音樂學院非語言與喜劇研究所就讀,一頭栽進戲劇和藝術的世界。
在他口中,後來成為了一個經歷很廣的半吊子,對任何新鮮事物都有強烈的好奇心,喝了不少酒,讀過不少書,還看了不少戲。「放對了位置,就算不能成為專家,也可以看到事物平常看不到的。」問他為何醉心戲劇,他想了想,「劇場有一種在其他媒介得不到的存在感,像電影我也喜歡看,但一點也不想以此作為我的創作。我很喜歡在劇場排練過程當中『發現』的過程,帶給我很多快樂,成為我的治療。」他補充喜歡的也不只是戲劇,而是具有公共性的事情,「我們接收知識的方式不停在變。知識有公共性的,以前是透過上課,在18至19世紀教育專業化之後,將知識口傳到書本,像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就一大本書要你看完,現在看來是手機和網絡?但是不是這樣,我一直懷疑。不過人都是希望追求真實,在手機上追求,在劇場上也是。」又或者,劇場成為了他生命中觀看世界的台階和角度。
能做自己喜歡的事,能一直玩一直玩,「這不是很多人也想做到的事嗎?」像很多他心目中的劇場大師一樣,將生命的時間都投進劇場內,做到七十、八十歲也永不言休。成為台北藝術節的總監期間,他走訪更多大師身邊,往往花幾天時間,只為觀察他們的工作方式,其中,他最為拜服是Robert Wilson,不只是他的劇場風格,「他很懂人性,會懂得怎樣堅持自己要的東西,也有幽默感,這一點很重要。」耿一偉說這幾年有機會跟一些位高權重的大師們近距離接觸後,發現他們都有個特徵,就是活在未來,時間大概是少則三年,多則五年。
一個藝術節對城市有多重要?耿一偉過去在其他場合分享時,談到藝術節對當地人如今就是一種節慶,讓觀眾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事之外,更是反映當地人生活幸福的指標,「擁有深厚文化根底的城市,才能展現無可取代的獨特性。」回顧在台北藝術節時五年來的總監職位,他直言世界上不少藝術節的總監來自政治任命,而他能夠當上,在他眼中是專業的思考。策展人需要具有三種元素,專業,人脈和資源,後兩者他自言並沒有太多,但擔當總監後,事情也要親力親為,他自豪擔當總監期間,讓更多劇團和樂團與藝術節合作,從而讓更多地方的人認識到這個藝術節,上年獲得法國在台協會頒授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除了讚許他作為台法藝術橋樑的重要角色外,正是將台北藝術節推廣給全世界。
劇場空間反映了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城市豐潤才會有劇場的空間,耿一偉說在布拉格留學時發覺這個城市特別多劇場,多到不乎人口比例,大大小小類型也有,像台灣的廟宇一樣總有一間在附近,而且劇場也不只有演出的功能。「劇場不是國家的,劇場不能處理國家的問題,但城市與城市之間的交流,可以由劇場來做,劇場可以代表一個城市的文化。」
借用耿一偉在《劇場與城市》一書中裡的導言,「城市與文明之間一直有著密切關係。從古希臘的雅典阿波羅劇院在衛城所佔據的顯著面積、與民主制度的關係,以及悲劇對西方文明的影響,即可看出端倪。不過劇場一方面可以指稱戲劇演出活動,一方面又代表了實體的劇院,這樣的雙重複雜性,讓劇場與城市的關係處在藝術、政治、社會學、建築學、物理學與都市規劃之間的交錯點上。」更重要是劇場作為城市生活的亮點,興建背後的動力通常是為了展現城市財富,但興建時該怎麼取得土地,往往成為問題的關鍵。對那些一頭熱的城市領導者與管理階層而言,是一個重要提醒。時代在進步,任何一項措施的實踐,不論立意如何良善,都不能建立在犧牲弱勢的條件下,而是要公開並取得社會共識。「歐洲一個劇場空間,可以有三百年的時間,這就是文化上的黃大仙,她們不是生活全部,但會是生活的一部分,你沒有法子改變她們,也不會消失的,劇場在生活上其他層面也能活用,例如娛樂產業上的演戲的方式,也離不開亞里士多德、希臘戲劇,因戲劇有兩千年的經驗,有很多經驗可以拿取,其實都是傳統的東西,跟我們身體有關。」
對他來說劇場就像中醫一樣,不會因為時代而退色,就算中醫比不上西醫,但還是有人會想去看,更何況劇場從來都在變化,近年發展出不少互動劇場,是因應我們的觀看方式發展而來,讓觀眾更能願意投入,而不只安靜地坐在觀眾席上,「但戲劇傳統的一面也在於她限制了眼前所看到的,對現代人來說要三個小時都不能看手機是有難度,在香港看戲時,發現劇場裡有不少觀眾都只看手機,不看劇場上的演出,會不會是與生活空間有關,大家在細小的空間內,只想尋找一些個人空間。」不過他相信人都是需要這種當下活動,要有這樣的體驗方式獲得到不一樣的快樂,並無法取代,也只能透過劇場來體驗只能在劇場獲知的別人生活,「就像媽媽在生活上有很多限制,她們會開始選擇看韓劇,借此體驗不一樣的人生。」在他眼中,戲劇有這樣最大的一種功能。
但劇場評論又是怎麼一回事?「很多東西看來一開始不一定是對,但一定要做,戲劇就像穿衣服,要穿上衣服才知好不好看,但又不見得會合適,所以重點是先試穿才知道,別用你的腦海去導戲,穿上去,又讓旁邊的人給意見,這才是最好的做法。劇場評論就是那一群在旁邊告訴你合不合適穿這衣服的人,但也有一種人,像Lady Gaga和麥當娜,穿得很奇怪,但大家都接受了,我常常說一句話,不要單單接受別人的批評,要堅持你的爛,再過十年就成為你的燦爛。」耿一偉說的當然不是作品有多爛也會變好,而是一開始讓人不能接受的風格。他笑笑說「不過要用十年時間堅持你的爛也不容易。」
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獨立記者、編輯、評論、攝影。寫電影為業,拍電影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