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妍
我有一個朋友,去年六月離開香港,結束八年求學工作生活。最近,她重訪香港,她說,怎麽你們好像都有了很多變化。不是她舊地重遊的新鮮眼睛,我都快想不起,西洋菜街殺街、沙中綫、山竹、東北十三子、高鐵、港珠澳大橋、大館、被拒入境、DQ補選、佔中開審,還有,很多人的永遠離開。親歷或旁睹事件的劇場工作者,在雨傘運動結束的第四個年頭,仍在繼續他們的人生和劇場旅程:排練開台、觀衆進場、鞠躬燈熄,散場後明明如月。
《會客室》
我想,很多小劇場常客在2018年秋末的時候都進入了《會客室》,會一百個香港人。在我看來,雖然以「參與式實錄劇場」和「社會調查」之名,卻更接近一場緬懷,一次冠以香港大名的集體傾訴和傾聽,回應千禧前夕陳炳釗在香港街頭所做的跨媒介式實驗訪問。也因著前進進二十週年這個契機,劇場內外都清楚看見,歷經長期持續耕耘,前進進顯然收割了它的「前進進族」。比起年初《漁港夢百年第三部曲:大夢初醒》裡面那股消散不去的絕望感,年底藉著陳炳釗的樂觀和浪漫,我們還是重拾了一點希冀。身邊有聲音批評《會客室》終究困在自我沉溺的美好想象之中,面對越發撕裂越發複雜亦越發無力的香港社會,除了「整合」一把聲音講「一百個香港人的故事」,給不出一劑良方。今日的前進進,是不是已經失去了當年沙塼上的尖銳和批判力?於我個人,正如我自己在被問「你相信自己/世界/香港是否會變得更好」,三次都回答了「是」一樣,我傾向選擇Jill Dolan在《Utopia in Performance: Finding Hope at the Theatre》中所提出的——我們根本就應該把劇場當作「現實」。在劇場裡「實現」了的,也足以宣稱已經成為了「現實」。十六場的會客,數百人的投票,怎麽也算是一次壯烈的小圈子表態了。
《藥》《赤城頌》
《會客室》尾聲以破碎鏡面和港人日記倒影迷朦月色,如果這反映了二十年前那代劇場人的一種情懷和心志,當今這一代的劇場人則似乎不太青睞「輕巧」的底色。《會客室》之前,在那個充滿紀念性的七月,我看了天邊外劇場的《藥》與影話戲的《赤城頌》,都令我感覺沉重。《藥》改編自魯迅的同名小說,蠟製人頭被斬首,血色液體緩緩流了一地,意象鮮明。百年前的人血饅頭可治癆病的民間寓言,加插上一個佔領茶樓失敗又血流不止的年輕人故事。這種「本土性小敘事」在近年的創作裡非常常見。不過,在我看來,這個「加料」雖説連結了本地,也讓年輕人(演員)盡情咆哮,卻反而將《藥》本身的思想性和歷史感拉淡。《赤城頌》則是一個本地原創劇本,取材自真實的幼兒園斬人事件。下半年的新編劇作品中,這是我最為驚喜的。《會客室》難免仍有一種濃烈的「同溫層」感,《赤城頌》的本子卻越過了一條邊界。編劇李駿碩直言,他創作的動機是瞭解「對家」。對家,既可理解為大陸,也可理解為體制。比起宣示立場和控訴不義,他先用心用筆描摹過於複雜的人性,耐心地展現悲劇事件和政治風波中不止一面的人性,並不急著在劇終之時提供一個「解決」方案。在政治立場不難作出的今日香港,這種節制和耐性,我覺得尤為難得。
《復仇變奏曲》(照片由天台製作提供)
《復仇變奏曲》
正義這個主題,顯然在年輕劇場人的心中消散不去。《復仇變奏曲》是下半年裡我最「享受」的一個本地製作。此作令我相信天台製作將可以一個獨立的小眾劇團的身份扎實地走向更大的社會影響力。他們有風格突出的美學感覺,每次作品在舞台美學上都不曾令人失望。但讓我更有信心的是他們的勤奮和接地氣。這次的「搖滾版正義理論集體編作」,有兩個很出彩的地方:其一是中西糅合之渾然一體,其二是「家庭視角」的切入。劇場不乏重新對希臘經典的演繹,我過去看的很多作品,美是美矣,但總不切身。但今次,天台製作將遙遠的希臘悲劇轉成家庭悲劇,將人性善惡、倫理抉擇乃至城邦正義,放入家庭關係中切割,對於香港普羅觀眾而言,親切感和說服力一下增強。即便此作的哲思性仍有很大空間發揮,但若以劇團本身追求的社會教育這個層面而言,已是一次相當出色的里程碑作品。
《狂人》《被動式》《我們的海》
這三個作品來自我會持續地追看的三個導演:黃俊達、方祺端、陳冠而。他們的路子顯然非常不同,關心和聚焦的議題不盡相同,作品的質感亦各有風格。比起《爸爸》,黃俊達在《狂人》(不規則版)注入了更複雜的調度,用非中國背景的演員闡釋近代中國經典《狂人日記》,在我看來是延續了他對於「共性」的探討和思考。《被動式》關乎1984,關乎災難時代的愛情,若要求年輕的演藝學院學生帶出那種荒誕、漩渦和無奈,是頗具難度的。在我看的場次不少人中途棄場,我很能理解,因為戲本身很「難看」,像不斷地在「磨著」觀眾。我事後回想,如果這是導演的用意,那他太成功了。雖然同為關心肢體的導演,陳冠而又和黃俊達不同。假若黃俊達在《狂人》中試圖呈現「去文化」、「去歷史」、「去語境」的身體,陳冠而在《我們的海》則把她的舞者嵌入有血有肉有情有愛的大背景之中。《我們的海》(未來篇)中的白衣人形,在西環碼頭長廊上遊走於居民和觀眾、日常與超現實之中,仍帶著一種角色和身份。從《七天七夜》到《我們的海》,關注延續,作品感覺也更舒展而深沉了。
《墨迷宮》(照片由馬戲班提供)
《墨迷宮》
《墨迷宮》在年末上演,文字透出的迷人而尖銳的智性,強烈到幾乎無法躲避,讓都市之人必須誠實自省。俞若玫應該是劇場内少數可以掌控如此智性的文字而又不離地的創作人了。公路、公厠、公園——單是這三個空間的選取本身就可看出作者流連於城市時將目光置於何處。文本意象密集,「一模一樣的虛綫」,詩意中不時流露出控訴和憤怒。導演梵谷打亂文本,將線性分割的三個故事並置於同時性的舞台空間,將文字中的情感轉化成身體的律動,三組人物——剪紙女子、虐情男女、高速公路上的阿伯和女工——仿若平行世界卻又互有呼應。明明如此沉重,最後卻不是「絕望」。人仔叔叔一身泥土色,緩慢在場内行進挪動,「文明的孩子,閉著眼大笑」,即便天真卻不幼稚,反卻有種長久的謙卑,燈熄仍不滅。
後記:2018年的下半年我看了本地劇團作品共49個。除了以上,還有好些暫且歸類為「社區性」的作品,如《天虹戰隊》、《雙環記》、《漂》、《六十分鐘飛車黨直播現場》,還有一組剛好都是女性主題/主導的,包括《胎story》、《女部屋》、《她媽的葬禮》、《瑪麗皇后》、《傷逝如她》。我相信這兩類的作品在未來一兩年仍會繼續在大小劇場上演,前者尤甚。我會很期待,將來某一日在前一類裡發展出類似《五段小品》那種以劇場手段顛覆我們對某一人群習以為常的看法的作品,而後一類裡發展出可以對壘《親愛的,胡雪巖》的格局完整的陰性敘事。
作者簡介:愛書,愛智慧和藝術,更愛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