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在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版《俄狄浦斯》演出至尾聲時，當舞台上光線昏暗搖曳、大屏幕上接連放映著一幢幢宏偉建築轟然倒塌的畫面時，我腦海中突然應景地蹦出了這句話。

而事實上，它出自《紅樓夢》中屬於“鳳姐”王熙鳳這一角色的判曲《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眼前既已閃現了這一文本，便不由得一路腦洞大開，驚覺這字字預示著王熙鳳命運的曲子，竟也可以與俄狄浦斯王的家世隱隱呼應。“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恰如俄狄浦斯之父在得知自己的骨肉注定弒父娶母之後，極盡能事試圖將嬰兒扼殺在襁褓中，以期顛覆神啟；結果卻一步步栽進命運的陷阱裡，終究死於俄狄浦斯之手。“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仿佛勾勒出俄狄浦斯之母得知真相之後，在崩潰的心情中選擇赴死自我了斷的場景。“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更暗合了俄狄浦斯家庭分崩離析、自身流放潦倒的境遇，昔日的王族早已飄零落魄。“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俄狄浦斯及其父母都提心吊膽半輩子，依舊規避不了預言成真，這半生的喜怒哀樂又何嘗不像大夢一場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這一句充滿著生動畫面感的描寫，以悲壯的氛圍精准地描繪了俄狄浦斯的結局，亭台樓閣不復、流光溢彩無緣。“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則更像是迅速回放了俄狄浦斯從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到風燭殘年的垂垂老朽這跌宕起伏的一生，雖是行走人間一趟，何曾能夠掌控方向。

 

這是我在觀看第二十屆上海國際藝術節舞台上的《俄狄浦斯》時收獲的“腦內小劇場”，我願意將它定義為一場始料未及的奇遇。乍一想，將清代小說中的豪門媳婦與古希腊戲劇中城邦貴族聯系起來兩相對照彼此印證，恐怕是無比荒誕的；但這段曲辭偏偏在那一剎那，從潛意識裡堆疊成山的眾多話語裡蹦了出來，逐字逐句地契合到了眼前的演出畫面上。從一些刁鑽的視角上看，俄狄浦斯與鳳姐堪稱同病相憐，怕是見面還能抱頭痛哭。再細細思量咀嚼，竟有種歪打正著、恰到好處的妥帖，更添一番別開生面的奇趣。

 

我想，無論歷經多少年歲，無論身處東方西方，無論選擇何種載體，藝術作品中總有一些極富生命力的“靈”是共通的，那就是對於人生、人性、人情的思索與追問。這些共通的“靈”讓俄狄浦斯和鳳姐似乎跨越時空締結了某種微妙的關聯，也讓觀眾始終能被這些故事所觸動，喚醒更深層次的共鳴與悲憫。而中國的傳統藝術欲與世界對話，只要緊緊扣住這些普世的情感，自會有動人之處。我國古代戲曲、小說、筆記、傳奇卷帙浩繁，我們還有許多好故事尚待挖掘，若能找到其中可圈可點的部分加以二次創作，相信仍將不受語言和形式的束縛，在異域大放異彩。

 

誠然，觀劇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體驗，每位觀眾因其自身經驗的不同，面對同一作品也會產生千百種化學反應、激活各不相同的情緒和思考。偶得靈光乍現，作此寥寥戲言，不求同聲相應，便已竊喜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