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創作和藝術策展的當代意義 ─ 從新視野藝術節談起
文︰李羲樺 | 上載日期︰2019年3月2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主辦︰新視野藝術節
日期︰10-11/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 »
藝術類別︰戲劇音樂舞蹈 »

對兩年一度的新視野藝術節來說,「跨界」絕對是一個重要考量。它有兩個面向,分別是創作和藝術策展。跨界是指不同領域的藝術家或團隊進行協作,利用各種媒介和素材來創造一個獨特的表演形式。而從策展的角度看,跨界即把不同範疇的藝術項目納入藝術節當中。那麼,跨界創作和策展能為表演藝術帶來甚麼可能性?

 

在《幻之森》(Tree of Codes) 裡,三位來自不同藝術範疇的奇才共同詮釋 Jonathan Safran Foer的同名小說,把最能代表自己風格的元素拿出來進行跨界創作。雕塑和大型裝置藝術家Olafur Eliasson實踐了他一貫對距離、光暗、動靜、虛實的探索,拉近人與空間的關係。他透過鏡面、透明間隔和變化多端的燈光處理,營造出重重折射和疊影,讓觀眾反思人類自我認知、建立語言和築成社會的過程。英國編舞家Wayne McGregor則把舞者的身體變成具有特定舞蹈動機的元件,好比一套語言裡的詞彙,以不同的組合和變奏,造就了一種複雜卻快速精準的舞蹈語言。當紅的電子音樂創作人Jamie xx,則選用較為大眾化和有渲染力的電子流行音樂,來牽動觀眾的情緒。

 

三個奇才的跨界創作,無疑炮製了一個主題清晰、賞心悅目的景觀 (spectacle) ,整體上他們是配合的。但說到底,《幻之森》仍然是一個「典型」的當代芭蕾舞作品,作品未能像同名小說般,以形式上的實驗推動觀眾反思內容和載體的關係。 Tree of Codes原是一本「雕刻書」,這部小說/藝術品模糊了文學作品與視覺藝術的界線,反問文字(作為內容)和書(作為載體)互相依存的關係。在演出裡,Eliasson的裝置的確開啟了傳統鏡框式舞台的無限可能,首先是黑暗中的探索,然後透過鏡子序列表現自我認知,其後框架、間隔出現,象徵社會制度的介入和意識型態的塑造。這種緩慢優雅的蛻變,表現了一種內容和載體的永恆對話。但McGregor的編舞設計沒有隨裝置的推演作出對應的改動。也許在他眼中,人的本質不會隨時代而改變?另外,Jamie xx的音樂較像在扮演配樂的被動角色,純粹為這個有關人類進程的宏大主題增添一點感情色彩。跨界的真諦,是透過不同媒介的結合、相輔相成,創造出在概念和形式上具前瞻性的作品。《幻之森》較像是各方在守住自己的「老本行」(trademark);編舞和音樂沒有跟裝置配合,一同思考創作的可能性。

 

另一邊廂,譚盾雲集了多名歌唱家和樂手去演繹他的新作《慈悲頌》,當中包括蒙古呼麥[1]和原生態搖滾歌手,還有來自德國和香港、由二百多人組成的管弦樂團及合唱團。這個聲樂作品以敦煌史詩形式,用中文、梵文演唱莫高窟壁畫所記載的佛陀故事,把佛學的概念帶到不同的語境當中。《慈悲頌》是一個大雜燴,混合中華文化和西方傳統的元素,以營造色彩豐富、跳躍奔放的意境。譚盾繼承了現代西方交響樂的脈絡,運用了無調性、滑音和複雜多變的拍子,營造出游離不定、曖昧不明的感覺,表現作品對信仰的詰問,並與傳統佛教音樂產生碰撞及對話。

 

從後現代的角度來看,他的作品是在以折衷主義 (eclecticism) 的手法回應社會。折衷主義是「隨著時代革新,藝術下一步可以怎樣」的一個可能答案,即在不同的理論、方法、風格裡挑選最佳要素,應用在新的創作上。它強調不確定性,主張不受約束的多元主義,拒絕單一的審美觀。譚盾挪用了不同的音樂和歌劇元素,宣揚因果、慈悲、大愛等普世理念。他在訪問中說過:「從敦煌到歐洲、從古代到今天,音樂之橋縮短了這些距離。」表演劇場有集體性,觀眾彷彿在參加一場宗教儀式,透過現場參與,讓身體和心靈都得到淨化。

 

問題是,譚盾沒有很嚴謹地反思如何用藝術去盛載抽象的佛學理念。被挪用的每一個藝術元素,究竟存在意義在哪?跟佛道的連繫何在?譚盾沒有說清楚。《慈悲頌》的折衷確實連繫了不同語言、偏好和文化背景的觀眾,無疑讓這場儀式更有共振的力量;但由於沒有深入探討佛道和藝術的關聯,共振過後的作品祇剩軀殼,大概經不起時間的洗禮。

 

從以上例子,跨界創作的巨大潛力可見一斑。但另一方面,個別創作者也可能選擇「食老本」,或是以折衷為由而對題材挖掘不深,浪費了跨界作品對形式實驗和概念突破的大好機會。

 

新視藝的跨界策展確實能夠對應香港的文化生態,且在此地落地生根,受港人歡迎。作為一個國際都市,香港偏偏缺乏了一個主導的文化傳統典範;於是我們傾向透過獵奇、自由搭配和消費文化產物,來建立自己的品味,並建構個人身分。在非主板系列「微藝進行中」裡面,策展人更強調藝術節是個跨感官的體驗。策展人為每個節目冠上了一些標籤,提示觀眾可以動用哪個感官去體驗作品,當中分類包括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和知覺。在這個自由逐漸被強權剝奪的時代,這類多元的跨界藝術節以開放的態度去迎接各種藝術所帶來的衝擊,確實難能可貴。不過,藝術節以感官刺激作為賣點,這點值得商榷。策展人可能因為某個作品能為觀眾帶來感官刺激,而把它帶進藝術節。那些作品可能在概念上很突出,但想法都沒有經過好好提煉。最後,作品滿足了觀眾的品味,觀眾也獲得了感官享受,但作品未必能引起討論和迴響。久而久之,這種策展方向可能培養出一班祇著重感官,而忽略感受的觀眾群。

 

「微藝進行中」的其中一個藝術項目《六十分鐘「飛車黨」直播現場》裡面有一段錄音,其中的一句是:「我無時無刻都想去個新地方, anywhere but not here.」這句很能反映香港人不滿現狀、移民心切,其實也可以用來說明「跨界」的精髓:就是不斷往前走,跨越形式界限,逃離被定型的命運,總之就是不能安於現狀。但創作人是否做好準備才跳出去呢?是否在已有的基礎上跳出去?跳出去後有沒有迷失?這些都是在跨界創作和策展時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但也許宏觀來看,要豐富「跨界」的意義,就是吸取經驗、不斷嘗試。以上問題的答案,畢竟是跨出去以後才能找到的。
 



[1] 編按:「呼麥」是一種源於蒙古西部阿爾泰山脈的演唱形式,表演者模仿自然界的聲音,同時發出兩種不同的聲音,是一種藉由喉嚨緊縮而唱出「雙聲」的泛音詠唱技法。參見:https://twh.boch.gov.tw/non_material/intro.aspx?id=269

 


(原載於2019年3月/第25期《劇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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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及錄像製作人,熱愛電影、表演和藝術,近年開始寫作藝評。